里正家的堂屋整洁得过分,一尘不染的桌椅,墙上挂着写有“慈母恩深”、“家和万事兴”的卷轴,字迹工整,透着一股刻板的祥和。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气息在这里尤为浓重,仿佛凝成了无形的胶质,粘附在每一次呼吸之间。
里正热情地端上茶水,笑容标准,语气柔和地介绍着镇子的“太平”与“慈母的恩泽”。谢辞面无表情地听着,归墟之瞳下,里正灵魂那被柔和白光彻底包裹、几乎失去轮廓的景象让他心生寒意。余小楼坐立不安,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月无痕则优雅品茶,嘴角含笑,仿佛在欣赏一出编排精妙的戏剧。
而陆清,从踏入这间屋子起,脸色就越来越白。
他起初只是觉得压抑,那无处不在的“幸福”笑容和语调让他本能地不适。但很快,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层面的排斥感汹涌而来。
他听不见具体的心声,也看不到清晰的记忆画面。但他能“感觉”到——感觉到一种庞大的、统一的、被强行灌注的“满足”与“感恩”情绪,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弥漫在空气中,包裹着每一个村民。然而,在这片温暖的“情感”之下,是更深邃、更令人窒息的……虚无。
那不是空无一物,而是所有真实的、鲜活的、带着棱角的个人情感——喜怒哀乐、爱憎痴怨——被彻底剥离、抹平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就像一片繁花似锦的刺绣,翻过来,背面却是密密麻麻、毫无生气的针脚,掩盖着底布的苍白。
这种“情感的真空”与他绘卷底层那片死寂的灰暗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却又截然不同。他的灰暗是沉寂,是创伤,但尚存一丝属于“自我”的、挣扎的痕迹。而这里的虚无,是彻底的被剥夺,是被某种外力强行清空后的绝对空白。
“呃……”陆清猛地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浸泡在温吞的糖水里,正在被同化,被消解。那无处不在的“幸福”不再是令人不适的氛围,而是变成了某种具有侵蚀性的东西,试图钻进他的绘卷,覆盖他原本的色彩——无论是陆清的,还是那个他的。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打断了里正滔滔不绝的颂扬。
“抱、抱歉……”他声音发颤,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门边,扶住门框,剧烈地喘息着,钴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生理性的厌恶与一种近乎恐惧的排斥。
里正的笑容丝毫未变,关切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身体不适?定是路途劳顿了,慈母保佑,歇息片刻便好。”
谢辞立刻起身,挡在陆清身前,隔绝了里正那“关切”的视线,沉声道:“无妨,他有些水土不服。”
苏浣的视线一直冷静地落在陆清身上,此刻,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本薄册和炭笔,快速记录着,清润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内清晰可闻:
“目标对强烈负面情绪(如蚀忆之毒)表现出适应性共情,可引导净化。但对当前环境下,大规模、统一性‘正向情感’覆盖下的‘情感虚无’状态,表现出远超预料的剧烈排斥反应。症状包括:生理性恶心、灵魂战栗、绘卷稳定性显著波动。推论:其本质对‘被剥夺’、‘被同化’的抗拒,远强于对具体‘痛苦’的承受。”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记录一株稀有药草的特性。
然而,这番话落在月无痕耳中,却让他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掩饰的、发现绝世瑰宝般的光芒。他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扶着门框、状态极差的陆清,仿佛在看一件无价的艺术品。
“原来如此……”月无痕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更深的笑意,“并非简单的容器……而是对‘存在’本身被扭曲、被抹消,有着如此敏锐乃至激烈的感知……妙,实在是妙!”
他将陆清此刻的痛苦,完全视为了验证其独特价值的佐证。这份痛苦,这份对“虚无”的极致排斥,在此刻的月无痕看来,远比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更为珍贵,是解开眼前这“慈母泪”谜团的一把**钥匙,一件完美的“仪器”。
谢辞扶住陆清微微发抖的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体内两股力量都在这种诡异环境的刺激下剧烈冲突、震荡。他冷冽的目光扫过苏浣记录的册子,又掠过月无痕那毫不掩饰的、带着贪婪探究意味的眼神,心中警铃大作。
这甜蜜囚笼般的白石镇,不仅囚禁着村民的灵魂,似乎也正在成为照出他们一行人各自秘密与弱点的镜子。而陆清,无疑成为了这面镜子上,最焦点、也最脆弱的那道裂痕。屋外,阳光依旧明媚,村民们的笑容依旧“幸福”,而这份极致的“幸福”之下,冰冷的真相正借着陆清的痛苦,悄然显露它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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