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确认关系

这也许是第一个有人陪伴的夜晚。

小时候,父亲很远回家,喝了酒跌跌撞撞地进门,然后他们就会开始吵架,举着菜刀四处挥舞,摔桌摔碗,到处砸东西。

我对这一切先是惊恐后是麻木,在这样的惶恐不安里度过了无数个深夜。

我总是逼自己不去听他们的声音,想象着也许有个温柔的神明在哄着我入睡。

那时候必须靠幻想才能入睡。后来幻想也不管用了,失眠越来越严重,我知道市面上有褪黑素这种东西,于是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在药店买了最便宜的五十粒瓶装。

再后来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一切并没有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那时候褪黑素也没用了,我望着宿舍天花板,听着空气中翻涌的噪音直到天亮。

睡眠障碍,严重的睡眠不足几乎将我打垮。

十八岁后,父亲再也没有给我过我生活费,我和母亲生活艰难,她也只能管我不被饿死。

那时的我已经被睡眠折磨得几乎丧失了对生活的所有感知。一切都在摇摇欲坠,我就在生死线的边缘徘徊。可我知道我还不想死,因为我从未真正活过,我还不能死。

我拼了命的努力,为了自己能顺利活下去,我代课、兼职家教攒下一些钱去医院开安眠药。

他们说我的情况是心理问题导致的睡眠障碍,需要长期治疗,一次挂号费加上各种药拿走了我三百块钱。

安眠药确实好用,身体软绵绵的,一直睡不醒,每一觉都像要长眠。

早上起来带着灌了铅的身体四处游走,我的灵魂被孤独灌满,从很小的时候就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人在乎我。

我的父亲恨不得早点撇下这个前妻留下来的包袱,我的母亲也许是出于同情,出于对自己原始性冲动的愧疚,出于某种世俗责任的鞭策,她养育了我,在这点上看来她比我爸要好。

我们看似同为处境沦落的女人,她会向我诉苦,破口大骂男人有多不是东西,她想让我跟她站在同一战线共情她的苦,可一方面又无时不刻不在流露出对我的提防,因为我的骨子里也流着那个男人的血。

她在吃穿方面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但她从未了解过我的喜好,了解我对这世界的看法。

她只希望我快点长大,越快越好,成长到足够强大,来反哺她和弟弟,她知道弟弟是受害者,她希望我能尽快把弟弟从那个男人身边救出来。

我知道没有人真的爱我,我只有我自己了。

清晨醒来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原本空荡的另一边睡着文代。

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女孩此刻就在我的身边。

听到动静她也醒了,阳光照在她琥珀色的眼眸上。

“醒了?”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轻点了一下头。事情发生得太快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我还处在不真实的状态中,明明昨晚我也没喝醉啊。

她麻利地起身下床穿衣服,我反而还像小女人一样赖在床上,带着羞怯。

这是我第一次发生关系。

总感觉突然发生的一夜情有点轻浮。

“今天我拍外场,你想一起来看看吗?”她在洗漱台用凉水泼了把脸,我趁着这个机会下床穿戴好,给她翻了套新的洗漱用具。

“噢……好啊。”今天是周天正好没事,我也想对她有一个更深的了解。

今天是柏林难得的好天气,我跟她坐地铁来到柏林大教堂旁边的河道。

“我以为你是在剧院工作。”我走在她身旁。

她冲我摆摆手:“怎么可能,那是正儿八经选上的“正规军”,我们这种只能在剧组跑跑龙套。”

此时剧组已经围出一圈场地,旁人只能在警戒线外观看,她来得很早,在旁边帮着剧组工作人员搬水搬箱子,我想她帮我提行李箱的臂力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吧。

副导是个操着一口凶狠德语的男人,看起来三四十岁,他对着场地杂物人员呼来喝去的,只有十来度的天大家脸上都挂着汗,文代也神色紧张,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他。

他的大呼小叫也随着导演到场而终止,导演是个年纪不大却很有气场的女人。

“早上好埃文。”她看了一眼那个神气十足的背影一眼,并附上了一个客气的问候,那个叫埃文的副导马上丢了神气,嘴角扯起一个略带殷切的笑容,屁颠屁颠地跟到监视器前。

文代这时转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到我,然后她悄悄指了指女导演,冲我眨眨眼,在腰侧比了一个大拇指,看上去文代很喜欢她。

一切准备就绪,现场开机,文代演的是一个只有两三句话的路人甲,看拍摄组的规模应该也是个小成本的文艺片,播出后估计不会掀起任何水花。

可以说文代是千方百计试上戏后倒贴钱演戏。

但她还是兢兢业业,即使只有两三句话和几个动作,她还是演得投入且自然,女导演坐在监视器前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她的目光越过监视器紧紧盯着那个额前已经微微出汗的女孩。

副导演埃文看上去很不耐烦,他摆摆手叫停,甚至没有过问女导演的意见,他操着一口凶悍的德语对着文代骂骂咧咧,说她的口音让人出戏、不舒服,指责她拖延了进度。

文代默不作声低着头挨骂,她眉头紧锁,几缕细发贴在额前,现场无人敢作声,大家只是望着埃文身后的总导演。

我的心跟着揪起来,文代在这几句词上一定下了很大功夫的,身为华人已经尽可能贴近地道的德区口音,埃文明显是将刚刚被压制的火撒在她身上,正好挑了一个软柿子捏。

我很担心,也很窝火,但我此刻身在场外什么也不能做,此刻站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只会让她陷入更窘迫的境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这一切发生……

那种无力感又再次侵袭而来,十几年前的自己也只能这样看着父母尖叫着互相辱骂、争吵,那时的我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任何我想保护的人,即使现在亦是如此。

“埃文,请不要这样为难一个女孩,我认为她很出色。”总导演出声制止了那个喋喋不休的男人。

“劳拉你总是这样善良,像这样不知羞耻的小演员来到柏林我们肯给她一个机会已经是恩赐,她这样不上心,到时那些亚洲人都会觉得柏林的电影圈是没有档次的地方。”埃文觉得自己十分在理,气焰更嚣张了一番。

劳拉看上去已经生气了,她不想再给这个男人留面子,于是她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径直越过了脸色逐渐通红的他:

“文……代?我念得没错吧?你不要怀疑自己,你很优秀,德语说得十分准确舒服,戏接得也很自然。现在忘掉刚刚他说你的一切,沉住气,我们再来一条好吗?”

文代终于肯抬起头,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各组就位,我们再来一条!”劳拉向大家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再次回到刚才的岗位,大家都把站在场地中的那个男人视作空气。

“劳拉你!”埃文恼羞成怒,冲着劳拉的背影大叫:“德国电影在你们这种女人手上迟早要玩完!”

他扔下耳机越过围栏,挤开了站在外场的人群气冲冲地离开。

没有埃文在的现场非常顺利,各位主演和配角们都如释重负,很出色地完成了各自的戏份。休息间歇我还看到女导演找文代说了几句话,文代看上去很开心,眼睛亮亮的。

.

“你看到了吗?导演她刚刚太帅了!”结束后文代很兴奋地向我跑过来,“她还跟我说她很喜欢我,未来会引荐我去更多剧组试戏!”

“是吗?那太好了。”我撑起一抹微笑,想让她看到我的高兴,但其实心里并不是那么滋味。我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我爱的、我想保护的人,在异国他乡可以紧紧依靠的人,我看见了她世界里的复杂和艰难,我心疼她遭受的歧视和忍气吞声,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而劳拉却可以轻易做到。

是嫉妒吗?不,其实更多的是庆幸,至少在她未来的道路上会有一位更加优秀且掌握着权力的女性保护她。

我的这些不是滋味,或许是我的弱小和自卑在作祟。

文代还沉浸在喜悦中,她盯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你觉得我演得好吗?”

“当然了!”她的演技那么好,她的气质浑然天成,天生就属于大屏幕。

“那以后有机会你要常常来看我演戏!”

“好啊。”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但在回过神之后发现有什么不对。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甚至还未想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自然而然地说到了未来。

朋友可以聊未来,恋人可以聊未来,一夜情也可以聊未来,我们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对于急需获得认同的我来说非常重要。

我们走在傍晚的柏林街头,她叽叽喳喳畅谈着未来的计划如何,我时不时附和两句,但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你有点心不在焉啊林晚。”文代拉住我的手,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文代……”我咽了两口唾沫,犹犹豫豫地还是开了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我紧张地盯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从疑惑到思索到狡黠。

“我们是……灵魂伴侣!”

“只是……这样吗?”我感到失落。

“灵魂伴侣在我这可是最重要的!”她看出我的不开心开始有些着急地解释:“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是恋人吗?可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女生,我也没有谈过恋爱……自从遇见你!我喜欢你,我想靠近你,我希望你能永远永远在我身边!”

“那可说好了哦,”我看着她的眼睛:“你要永远永远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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