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都在门口站着不进去?”贺长龄引着杨止歌进来,看着两人面面相觑,问道。
院中寂静极了,竹叶沙沙作响,只有风在回答贺长龄的问题。
杨止歌比贺长龄会察言观色,她察觉到不对劲,赶紧出来打圆场。
“将军,多谢那日相助,这是我和我母亲的一点心意。”杨止歌福身行礼,将手中的盒子送到宋琢玉面前。
“你母亲如何了?”宋琢玉看着那雕花的木漆盒子,关切道。
“好多了好多了。”贺长龄顺手接过盒子,对着杨止歌笑道,“我就说你别太担心。”
杨止歌仍旧穿着那条破旧的鹅黄色裙子,不知洗过多少遍,已经有些掉色。不过她此刻双眼有神,也恢复了些少女的神采。
“长龄,过来。”宋琢玉耐着性子等了贺长龄快半个月,此时终于见到了人,再不去想与许剑知之间得体不得体的问题了。
“你只谢他们,你不谢我呀?”许应瞧着杨止歌心情不错,也不似之前那般羸弱了,笑嘻嘻地打趣道。
杨止歌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那,也谢谢许公子。”
春日里山茶开得很好,一簇一簇地堆满了院子。两人穿花拂叶而过,杨止歌身上的脂粉味混合着花香,幽幽静静的,让许应觉得风也宁静安详了不少。
“你看。”
许应领着人进来,笑着指给她眼前仍在水中泡着的画,示意自己这些天劳心劳力,也没忘了她。
杨止歌不懂修复,看着许应帮她修画心生感激,想起自己还未好好谢过许应,便又要俯身行礼。
“不用不用。”许应伸出画笔,轻轻挑起她的胳膊。
许应最见不得小姑娘受委屈,她想起巷子里的事情,问道:“这半个月可有银钱进账?”
杨止歌摇了摇头。
“可是主母仍在苛待你?”
杨止歌的头低下了,随后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一股无可奈何的怜悯从许应的心头浮现。
“你母亲如今不能画了,这画一卖,是够你们母女二人过活一段日子,”许应收了毛笔,搁在笔架上,道:“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你可有想过以后?”
闺阁长大的杨止歌,尚且没有自己的主心骨。她抬起一双眼睛,看了一眼许应,又悄悄地阖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杨家那样富庶的家庭,杨止歌却连一件体面的衣服都没有,她的处境可见一斑。
许应笑道:“若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你从今往后,带着你母亲远离杨家,自食其力,你可愿意?”
今日惹了宋琢玉,许应觉得,同他相处时间越久,暴露的问题越多。
与他萍水相逢,衣食无忧,许应已经十分感激。
许应还是想找个机会,自力更生,如此便不必担惊受怕,躲在别人屋檐之下。
“许公子,你的意思是?”杨止歌听见许应的话,惊讶地望向她。
“意思就是,你出股份我出活,咱们一块儿赚钱。”许应弯下腰,用手指轻轻地刮宣纸的边缘。
这画的装裱师傅手艺高超,用的胶也是上好的。画纸在水里浸润了这些时间,已经有些松开的痕迹。
杨止歌缴着手中的帕子,向前走了两步,问道:“许公子为何愿意这般帮我?”
许应背过身去,从架子上抽出一张纸,“没什么原因。就是想帮。”
自己一干起活来便忘了分寸,大大咧咧又常常失了体统,早晚都要在宋琢玉这里露出马脚。
杨止歌不是自己人,年纪又小,若不对她施加些恩惠,哪知她会不会说出什么不利的话。
“你若是想好了,咱们还是立个契。”许应的手腕在素笺上流转,簪花小楷一点点在白纸上落成。
许应用那双会说话的漂亮眼睛向杨止歌解释道:“我绝不诓你一分钱。”
......
“将军,杨小姐手艺不错呀。”盒内云片糕香气四溢,贺长龄喜道。
宋琢玉:“何时回来的?”
贺长龄方才想起正事,他放下盖子,起身将窗户关的严丝合缝。
屋内空间狭窄,窗户一关,有些闷热。
贺长龄煞有介事地说:“将军,我那天问诊,杨小姐母亲经年累月地劳累落下了病根。我开了一剂方子,她好生歇着,应该无碍。”
“对了,我又留下了些银子。”
贺长龄说完这些话,观察着宋琢玉的神情。宋琢玉不冷不淡,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从中州回来之后,想着将军可能想见杨小姐,还先去北郊巷子寻了她一块来,怎么将军听见这些话,没他自己想得那般激动啊。
“那很好。她们都是可怜人。”宋琢玉低声回道。
被抛弃的母亲,无辜的孩子,逃生的弱者,都一节节嵌入他的心脏,成为他淡漠外表下,永远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将军,我还有一事,关于许剑知此人。”贺长龄慢悠悠地道。
“如何?”
“中州汝阳,”贺长龄摊开了手心,无奈道:“没找到这个人。”
贺长龄问诊后,马不停蹄奔往中州。中州前些年发了水,百姓流离失所,接着又闹旱灾,一路看过去民不聊生。
“汝阳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直到今年开春,官府才休整过来,”贺长龄摇着头叹息道:“谁知死伤过多,他们刺史嫌麻烦,竟销毁了之前的文书,又重新登记了一遭。”
“都没了?”
中州刺史这样胆大妄为,毁弃所有文书,这样的做法从无先例。
那许剑知说的话是真是假,便无处查证了。
“将军,杨庆老贼给的钱我已经换出来了,交给了陈威。”
“好。”宋琢玉答道。
春色满园,战事吃紧。皇帝却一声令下,把宋琢玉从边关调了回来。
内阁首辅上疏,皇帝准允。面上说是犒劳宋琢玉劳苦功高,理应休憩几日。
实则内阁派自己的人去,迎合着皇帝的意思,架空了宋琢玉的权力。
朝堂党争内斗,一直是常事。可贺长龄知道,宋琢玉一片赤诚,在此事上完完全全是无辜的。
当朝帝王与民修养几年后,起了私心,横征暴敛,穷奢极欲,甚至不惜以天下奉一人。
皇帝挥霍无度,却需要百姓来承担代价。君主以远征用兵为由,矿税加了一层又一层。
梁州有矿,宦官,税使和矿监巧立名目,一年之内,搜罗殆尽。
自此梁州再无一片安乐之地。
百姓苦不堪言,奋起反抗。梁州刺史韩江一怒之下杀了带头闹事的人,不仅没止住当前的困境,反而激起矿工潜逃。
韩江修书宋琢玉,希望借用武力来强制镇压。
一边是国库丰盈,一边是民不聊生。宋琢玉拒不借兵。
税收一份送入内廷,两份被随行官员中饱私囊,剩下的便进入韩江这样人的囊中。
韩江捞的少了,便心怀怨怼,进京时狠狠地孝敬了首辅一把。
自此,弹劾奏疏便如雪花般接连不断,纷纷扬扬地砸到宋琢玉的头上。
开矿加税,官员敢如此猖狂,草菅人命,暗里多少有皇帝的授意。
宋琢玉近些年来势头正盛,大有功高盖主之势,皇帝借着文武百官的口,轻轻飘飘地将他调离前线,只留下一个守城的虚职。
皇帝打着远征军需的幌子苛税暴政,建立了一张覆盖全国的敛财网络,官员们层层盘剥。
皇帝有钱了,爪牙有钱了,只剩百姓苦不堪言。
贺长龄知道他心思深重,对此事不愿过多表露。因此绝口不提。
回雍州的这些日子里,宋琢玉已经安排好了各项事宜,贺长龄顺着他的意思,敲了杨庆一笔,把军饷给了副将陈威。
“这下都已经安排妥当,您是不是该歇歇了?”贺长龄忧心道。
宋琢玉生来,眼睛便有恙,分不清赤色与青色。成年后又整日忧思劳神,更是愈发不好了。
......
许应看着是个急性子,但真的干起活来,也能耐得住寂寞。
她弯着腰,身影鲜活而明朗,手上动作轻缓,窗外燕雀啼鸣阵阵,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幅画。
命纸揭完,已经覆上了一张新纸,只等画干,装裱完成,便可拿到街市卖掉。
窗外落日熔金,彩云半舒。光线不好,不适合再伏案劳作了。
许应收了东西,捶了捶自己的腰,差点撞到杨止歌身上。
杨止歌微微欠身,躲了过去,看着暮色道:“时辰不早了,我母亲定要着急了。”
“那我送你。”许应笑笑,护着杨止歌出门,问道:“你家在哪?我做完何时给你送去?”
彼时贺长龄又给宋琢玉开了一剂药,煎好了送进去,盯着他喝下。
宋琢玉皱着眉头,睫毛微动,不想喝的意思越发明显,道:“喝了也不会好。”
“不喝更不好。”贺长龄催促着,恨不能挽起袖子,捏着将军的下巴,将这药尽数灌下。
许应与杨止歌两人有说有笑,从书房里出来,正落入贺长龄的眼中。
“将军将军,杨小姐要走了,你不去送送吗?”贺长龄又忘了正事,扯着宋琢玉的袖子问道。
将军现在整日忧心忡忡,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说不定成家之后,儿女绕膝,有了自己的事,心情便能好点,贺长龄暗暗揣测着。
“长龄,你管得愈发宽了。”宋琢玉之前被许应督促着,现在又被贺长龄盯着。
难得有了一个不喝药的机会,他甩开贺长龄的手,径自出门。
杨止歌见他出来,行礼告别,问道:“将军,好吃吗?我下次来再给将军带些别的。”
春日负暄,许剑知与杨止歌站在一起,一个风姿俊朗,一个眉眼含笑,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宋琢玉想到今晨许剑知还与还对自己百般撩拨,言语上占尽了便宜,现在又去招惹杨止歌。
可见许剑知轻浪浮薄,宋琢玉想。
“不必。”宋琢玉冷声回道。
许应生的极为俊俏,又会审时度势,能撒娇,会哄人,一双眼睛整日都是亮亮的,笑起来更是招人喜欢。
来路不明的浪子已经在宋琢玉心中定形,他看着许应笑吟吟的模样,一把拉过许应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的身边。
“临春哥哥,你干什么呀?”许应没来由地被人一拽,问道。
宋琢玉半分目光都没分给她,许应只听见冷冷的声音,“你最好不要惹事生非。”
许应纳闷,心道,我这一天都避着他,我也没惹他呀?
“杨姑娘,好吃好吃。”贺长龄跟在宋琢玉身后出门,怀着撮合两人的心思,替宋琢玉回答道。
贺长龄心道,许剑知真烦人,杨小姐不知何时才来一趟,还未和将军说上两句话,就又被许剑知拐走。
将军可不是要伤心嘛。
“你怎么能问将军喊哥哥呢?”贺长龄白了许应一眼。
他家将军是何等冰清玉洁温润如玉超然物外聪慧绝伦的人,怎能和许剑知这来路不明的人攀上关系。
简直是玷污了将军的一世英名。
许应无缘无故地被呛,不敢吵宋琢玉,对着贺长龄道:“又不是问你喊哥哥,你较个什么劲?”
贺长龄一点就着,正要与许应对吵。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杨止歌及时出声,柔声道:“将军,我先走了。”
贺长龄再顾不上与许应逞口舌之快,“杨姑娘杨姑娘,你先别走,将军想去送送你。”
宋琢玉眸中闪过疑惑,贺长龄自回来便有些失常,他何时说要去送杨止歌了。
“贺长龄,我对你看来是过于纵容了。”宋琢玉眼底有说不出的冷意。
大掌拂过贺长龄的后颈,宋琢玉悠悠地开了口:“杨姑娘路途遥远,一人恐难独行。”
“长龄,你去送吧,莫要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
贺长龄有些错愕,这怎么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许应看贺长龄受挫,忘了与他的嫌隙,推着他笑道:“就是呀,别辜负了长龄哥哥的一片好心。”
贺长龄只得应下,送杨止歌出门了。
许应编排了天的话,趁只剩他们两人,不急不徐地开了口:“临春哥哥,我有一事要同你讲。”
“说。”
“我要走了。”许应道。
“去哪?”宋琢玉眼眸微抬,视线扫过许应的脸,问道。
许应这些天走访调研,修画学艺一刻不停。不仅打听出来如今青绿山水的价格,更是得知雍州此地,偏远寒凉,竟无一人会书画修复!
“还没想好。待此画修好一出手,我便离开你家。”
“我和杨小五商量好了,到时候我们在城中开一间修画的铺子,她出股份,赚的钱仍旧二八分成。”
宋琢玉心道,这人真是不见外。一会儿临春哥哥,一会儿杨小五,竟这般顺口地喊上了。
“你喜欢她?”宋琢玉答非所问。
鲜红的山茶花开在许应眼前,花香袭来,令许应想起杨止歌来。
她答道:“不讨厌吧。小五心地善良又知恩图报,就是命数不太好。”
“哎呀,不过命数这事情谁说的准呢。天命已定,剩下的便是事在人为了。”
“既然不喜欢,你可知杨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同你厮混到一处,别人将如何评价她?”宋琢玉提醒道。
许应如今以男子的身份自居,倒是忘了这一层。
可他们都是男子,说话做事都碍着身份。
她想了想,没更好的说辞,破罐子破摔道:“若不这样,哪里来的银钱给她们母女?我们又不行鸡鸣狗盗的苟且之事,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自是让她们说去吧。”
许应活了这许多年,最知道形势比人强。要是为了那些虚名,一辈子小心翼翼,活在别人的评价里,那才是真的不划算。
宋琢玉站在劲竹之下,摘了一片竹叶,叶上细小的绒毛在他手上轻轻地挠着。
听许剑知的意思,是他不想对杨止歌负责。果真是风流成性,十分孟浪。
“你既不想娶她,不如我来替你做这事。”宋琢玉纠结了一会儿,低声道。
许应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了眼睛,疑惑道:“啊?”
宋琢玉问道:“你可有本金?”
“暂时没有,不过早晚会有。”根据目前的行情,许应已经根据系统估过价。此画虽是修复过了,可如今这颜料稀缺,两相抵消,卖个五百多两不成问题。
算上二八分成,许应也能得个100两。去掉给宋琢玉买衣服的钱,手中还能剩下个五十多两。五十多两租个偏僻的门店,想来不是难事。
许应能吃苦又会干活,加上系统的帮助,她觉得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我给你提供本金,算作入股,你赚的钱由经我手送给她们母女。”宋琢玉语气坚定,不是在与许应商量,倒是在对许应下达命令。
这样也好。本金越多,盘店的位置越好,到时候赚的越多。
许应本来只想一个人走,没想到走前还能得到一笔不小的赞助,小小的酒窝在脸上浮现。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谁知貌合神离,却又能想到一处去。
“临春哥哥,多少钱?”许应的声音尾调上扬,是掩饰不住的喜意。
宋琢玉道:“一万两够不够?”
许应听见这样大的金额,笑容僵在脸上,两眼一黑,差点吓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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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自此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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