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白露丝毫不怀疑一件事,倘若不是因为妹妹,池竹或许不会愿意要那份沉甸甸的额外工资。那份染着血泪的,每次唱出名字和钱数,都仿佛尖刀一样的优待。
池竹期待的眼神亮晶晶的,她低了低睫毛,故意硬起心肠:“你今天是不是又切新图纸加班了?”
“啊?”池竹有点惊讶她怎么会了解,点了点头,“今天是有份新图纸送过来。”
“你是真不明白那些人什么意思啊?”郑白露道,她本该义愤填膺的,莫名其妙的,讲话的声音都放低了,“苦活都留给你干,成果他们享受,好像是叫你出了风头……”
池竹怎么能不明白白露未尽的话呢?好像是叫自己出了风头,实际上多少人明里暗里已经对她不满了?
如果说工资还在其次,等级提升,厂优工人,这些实打实的好处……还有厂内年轻工人代表的名头,师傅没和自己挑明过,不过她也清楚,这个很光彩的虚名不是白白叫她担的。
老工人躲在虚名背后拿实权,新图纸也是这样,说什么锻炼不锻炼的,是人家乐得清闲。
“我知道的。”池竹说,她望着郑白露,不想让她担心。“新图纸我愿意做,提高技术的事情我都愿意做。有些事情,本来就是不方便挑明的,咱们控制不了别人的想法,起码行得端坐得正,不怕别人说。”
“你真知道呢?”郑白露说,把包挽在胳膊上,嘀嘀咕咕,“你最好是真知道呢。”
她真是纳了闷了,这个池竹这会儿聪明得不得了,和她在一块的时候,怎么能那么傻的?要是告完白也有这个坦然劲,不如说要是从她大专毕业回来就有这个坦然劲,那她俩至于在这儿同事而已吗?
“真知道啊。”池竹和她并肩去车棚,不知道是又犯傻,还是很乖地说,“我真知道啊。”
“知道就知道呗。”郑白露懒得搭理她了。两人骑上自行车,就这么一块回家。池竹的一颗心跟着车子起起伏伏,白露怎么还不提信的事情呢?
她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局促,一会儿踌躇满志,一会儿心灰意冷,这一路郑白露不吭声,她恨不能独自在内心演完一整部《上海滩》。
车子进了胡同,火烧这只小猫被郑白露批评过后非常听话,一见郑白露回来,马上钻过来喵喵叫。
郑白露把自行车撂到自己家门口,伸手把火烧揽到怀里,也不进门,就这么捋着小猫背上柔软的长毛逗它:“今天知道来等我啦?闻到味,知道我家做鱼呢?”
池竹也下了车,扶住车把在门口站定了,她不太愿意走,为了防止尴尬,一双眼睛专心致志地瞅着正撒娇的火烧。
“一直盯着干什么?”郑白露瞥她一眼,“给你搂会儿?”
池竹还没反应过来,郑白露把这只大彩狸一下塞到了她的怀里。
这下池竹真是手忙脚乱,她本来两手扶着车把,这下一手搂猫,一手着急忙慌地把车子摆正,靠在自己腰边,总算是把这条大火烧给结结实实地搂住了。
郑白露看她这样,就坏心眼地笑了:“小时候那么一点,现在怎么那么胖呢?”
池竹掂量了掂量,中肯地评价道:“那是因为火烧是长毛的,看起来胖,但抱着很合适,是很健康的体重。”
郑白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本来就不生气了,今天看了信更不生气了,反而觉得池竹哪哪都有点好玩,手忙脚乱的样子好玩,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好玩。
她还没想好,不过已经决定好了,如果池竹持之以恒地给自己写信,那她不会怎么为难这棵瘦竹子的,她们要很快和好,继续做一对好朋友,得把疏远的那些时光全都弥补过来才行。
对了,自己也得给她写信,自己也有歉要对她表,比如自己很小气,孩子心性,不能够很好地体谅她,还有……做朋友,其实算得上是对池竹的一种拒绝。
池竹犹犹豫豫的,想着如何开口好,幸好能顺理成章地借着猫多踌躇一会儿,郑白露细长的手伸过来,在她怀里揉着火烧的小脑袋。
那双点钱、拨算盘的手在阳光底下显得更白,血管和裙子一色,薄薄地闪着一点透明的光。
池竹匆匆转开视线,刚一偏头,郑白露的手移到她肩膀上,轻轻地推了她一把:“把火烧给我,你回家吧。”
“现在?”池竹小小地愣了,一只手赶忙证明似的捋起火烧的毛来,“我想多跟火烧玩会儿。”
“不然呢?”郑白露好整以暇地瞧着她,“橙子估计也回家了吧,结果你个当姐的,在外面偷偷玩猫呢。”
池竹这下挺认真地反驳她:“这和偷偷不沾边,更何况就在家门口呢。”
郑白露又被她逗笑了,薄红的嘴唇勾起来,笑意盈盈的:“怎么不沾边呢,离得再近这也是我家门口,在你自家门口才不叫偷偷呢。”
高中时期向来都是第一名的池竹不和她讨论偷偷的定义了,还在一门心思地摸猫,郑白露又用手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快走了,火烧都要被你摸秃了。”
池竹深觉自己留下来的借口已经越来越少,这会儿刚六点,一轮太阳还恨不能高悬天上,晒得她额角出了一层湿漉漉的热汗,心脏也跟着湿漉漉的跳,好像每一跳,都有一股滚烫的鲜血泵到头脸上来一样。
终于,郑白露从她怀里把小猫也抱了出来,她彻底没理由留下了。
她心一横,还没等说出话来,郑白露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往家门的方向一转:“回家吧。”
白露对她说:“明天可别忘了给我啊。”
池竹一怔,心跳停了一拍,旋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不会忘的。”她说,一边往前走,一边回了一点头向后看,郑白露正用指尖点着火烧的鼻头,大约是这只小猫又淘气,白露威胁它呢。
池竹几步跨到了自家的小院里,没想到妹妹居然在门口站着,故作深沉地说:“姐,我刚才看到你和白露姐在外面待了好一会儿。”
“我俩和火烧玩呢。”池竹心情很好,扶着妹妹的肩膀就要把她推进屋里,“好你个橙子,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站在门口瞧什么呢?”
一说到作业池橙就怵,马上反驳姐姐:“回家第一件事明明是先洗手!”
“还挺自觉的。”池竹从善如流,正打算自己也洗洗手,就见小橙子站到自己身边,继续故作深沉,“姐姐,你别瞒着我,我是很愿意批准白露姐当我嫂子的。”
池竹用手扑了自己妹妹一脸水:“不要胡说八道,还你批准,你批准又不管用,这事不得当事人批准啊?”
池橙这下可怜了:“姐,你别为了我不结婚。我今天和吴瑛聊天,吴瑛说她姐姐说你不谈恋爱可能就是因为我。”
“这也是胡说八道。”池竹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这两年她拒绝了不少相亲,诚然有池橙的因素,不过她是姐姐,照顾妹妹理所应当的,这算什么牺牲?更何况不是白露,她谁也不愿意。
“这种话根本别放在心上。”池竹郑重地和妹妹说,“橙子,姐姐不恋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没遇到有缘分的,怎么能随便恋爱结婚?谁都知道这个道理的,宁缺毋滥。”
池橙仰脸瞧着她,很显然被她说服了:“嗯,我姐姐就是这样一个,嗯,挑剔的人。”
“这词不是那么用的!”池竹无奈了,“你这语文成绩,什么时候能提得上去呀!”
她今天很有精神和斗志,吃过饭照例把橙子撵进去写作业之后,她打开抽屉,果然,用来写信的信纸不多了,信封更是一个没有。
正好今天发工资了,她换上鞋,一路小跑到胡同里的小卖部,还没进去,就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半倚在玻璃柜台上,正和小卖部龚姨的女儿曹雨谈笑。
没出告白那傻事以前,她根本就没故意疏远白露,一天到晚除了和白露在厂子里见面,其实在胡同里真不是想见就见得到的。
自从出了那傻事,她咋和白露在非工作时间天天见面!
老天这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
隔着一层塑料帘子,白露那张漂亮的小脸和乌溜溜的杏眼影影绰绰的,叫人看不分明她的神情。
曹雨大着嗓门:“竹子,进来啊!想买什么过来拿!”
池竹硬着头皮进去,这下她把白露的脸给看清了,抿着唇角,模模糊糊是个笑模样。“要一角山楂皮,再要两块芝麻花生糖。”
这是给池橙的。
曹雨和她妈妈一样手脚麻利,一面切着芝麻糖,一面问:“还要什么?”
“要两块硬糖。”这是给自己的,晚上不管是看书还是……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多高兴。
“还要其他的不?”
池竹硬着头皮接着说:“嗯……再要一点茶叶吧,家里的快喝完了。”
“行啊。”曹雨扯了张报纸给她包了二两,“还要别的不?”
怎么还问呢!池竹真急坏了,谁来小卖部买那么多东西啊!
她硬着头皮接着回答:“再拿一小个蛤蜊油吧。”反正自己那个也快用完了。
“都发工资了买什么蛤蜊油!”曹雨说,“咱用好点的!雪花膏,雅霜的!”
“还要什么?”她还问!
池竹没招了。
“信纸,要一沓光面的。”池竹小声说,“还要信封,多拿几个,十个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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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同事而已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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