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陆允明的人,往往会给他贴上这么几个标签:话少、淡漠、疏离。他总像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每天准点上下班,从不参与同事间的社交以及单位举办的各种活动。
同事背地里说他清高、不好相处。领导好心,旁敲侧击提醒他,要团结同事,艰苦奋斗,偶尔也该加点班。他依旧我行我素。奈何人家工作任务都能高效完成,领导心里不爽,也不好发作。
有人说,他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出生含着金汤匙,背靠企业家老爹,自身学历不错,专业又对口,偏偏放着自家企业不去,跑到市属医药公司基建科干了个没前途的采购岗,过上了混吃等死的生活。
当然,真正了解陆允明的人才知道其中缘由。比如他最好的朋友米小芃,没有之一。
米小芃和陆允明认识快六年了。他和陆允明是大学校友,比陆允明低一届。大一那年,米小芃从西南小城考到华城市,受到大城市前卫、包容的文化熏陶,很快便认清了自己的取向,找到了圈子,参加了一场圈友轰趴。抬头看着其他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低头瞅瞅自己身高不到一米八、体重直逼一百八的体态,米小芃更加畏畏缩缩,在角落里一个劲地灌着啤酒。
“别干喝啊,吃点吧。”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递上了一碟果切,和他碰了碰杯。
高瘦、白净、清秀。酒劲上头,逆着灯光,米小芃感觉来者的轮廓和他心中的理想型逐渐重合了,只是对方脸上缺了点阳光的笑容。
一来二去,两人便混熟了。米小芃跟着陆允明跑步、骑行、泡健身房,用了一年时间减肥逆袭,变成了圈子里阳光帅气、伶牙俐齿的“米帅”。米小芃被渣男骗了感情时,陆允明会陪他喝个通宵。米小芃也看着陆允明,如何与那个窒息的家庭非暴力不合作。他最终没有追求陆允明,一则两人太熟了,反而不好意思提这事,二则他觉得做挚友远比男友来得长久。
在米小芃看来,陆允明是个安静略带深沉的少年,但骨子里是炽热的。谁要是说他清高凉薄,米小芃第一个不答应。
大学时,在陆爷爷的调和下,陆允明和父亲的关系稍有缓和,暂且接受了毕业后去自家公司工作的安排。然而毕业前的那个春节,陆爷爷暴病住院,陆允明与那边的关系也急转直下。春招时,市医药集团来校宣讲,陆允明便立刻着手准备,通过了笔试面试签了约。
米小芃明白,他这是要和那边彻底割席。
从此以后,陆允明性情大变,愈发孤僻,不再混迹任何圈子。好在米小芃毕业也留在了华城工作,进了一家私立中学做英语老师,两人依然是彼此坚实的依靠。
六年时间,足够让当年自卑的小胖子脱胎换骨,也足够让两人在无数次互相取暖、彼此支撑中成为至交。
听说陆爷爷去世之后,米小芃的心就一直悬着。他很清楚这对陆允明是多大的打击。更何况,在葬礼上,陆允明又要面对那一家子妖魔鬼怪。尽管陆允明一再说自己撑得住,葬礼当天,米小芃还是拉上了文亮,一早便在殡仪馆外候着。等追悼会一结束,他就把陆允明接走,一秒也不多待。要是陆允明在里面受了委屈,他第一时间进去挺他。
米小芃靠在车边,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不时瞟两眼殡仪馆的大门,琢磨着陆允明在里面的情形。没想到葬礼开始不到一小时,他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陆允明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随意解开,袖口卷到了手肘,和他平日里那副散漫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米小芃立刻掐掉手中的烟,迎了上去。
“这就出来了?真够快的,比我预想的还要早十分钟。”
他习惯性想说几句俏皮话调和气氛,然而当陆允明走近,他便注意到对方脸上那道扎眼的红痕。
“我靠,你的脸!”米小芃惊呼,摸向陆允明的脸颊,“谁打的?你那好爹?”
“不然呢,还能有谁。”陆允明笑笑,轻轻拍开米小芃的手。
“他凭什么打你!走,我非找他理论清楚不可!”米小芃气势汹汹,便要往殡仪馆去。
“你这个时候进去可不是仗义执言,是寻衅滋事,弄不好还得进去蹲几天。”驾驶座上的文亮开口了,“别闹了,外面热,赶紧上车。”
文亮今年二十七岁,是三人中的大哥,在市里一家保密单位工作。两年前,米小芃和陆允明在一家圈内酒吧里消遣,遇到了被家里催婚又被领导PUA,正借酒浇愁的文亮。彼时他独自坐在角落的卡座里,浓眉大眼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板正的黑色polo衫,有一种老电影里正派男主角的气质,在或光鲜亮丽或优雅时尚的人群中格外扎眼。用米小芃的话说,像个误入盘丝洞随时准备扫黄打非的老干部。
或许是文亮无所适从的样子让米小芃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又或者是米小芃觉得文亮一脸正气又有些呆萌的样子很有意思,总之他硬是端着酒杯上前搭话,顺带着把陆允明也拖了过去。有米小芃这个社交悍匪牵头,三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听了文亮的话,陆允明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米小芃恨恨地瞪了一眼殡仪馆的大门,也只好跟着上了车。
文亮发动汽车,汇入车流,朝着老城区的方向驶去。
“看你这脸,赶紧敷一敷吧。”米小芃从包里掏出一瓶冰水,递给陆允明。
陆允明接过水瓶,贴在脸上,冰凉的触感盖过了脸颊上的刺痛,也压住了心头的邪火。爷爷去世后这几天,他一直睡不好,也睡不着,如今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困意。他眯起眼睛,靠在米小芃身上,睡了过去。
……
陆允明醒来时,窗外已经不再是郊区的林地和村屋,换成了疾驰而过的骑楼和街景。
米小芃也睡着了,张着嘴巴像要接天上掉下来的食物。文亮从后视镜里看了陆允明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午间新闻调成了轻音乐。
车子停在了文亮家楼下。文亮家在老城区另一所大院,离陆允明爷爷家不远,是一间不算宽敞的两居室,但被文亮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进门,一股肉香扑面而来。文亮给两人递了拖鞋,便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干得漂亮,老陆!可惜没能亲眼瞧见,你今天一定帅炸了。”听完陆允明讲述葬礼上的经历,米小芃两眼发亮,一个劲点头,“不过,你就这么走了,遗产怎么办?你那好爹,还有那个白莲花后妈,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爷爷早就立了遗嘱,公证过的。”陆允明接过米小芃点的烟,猛吸一口,“房子给我,存款不多,给他们。他们要想闹,法庭上见。”
“老爷子果然英明,看来早就防着那一家子了。”米小芃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快意。
“挺好的,早点远离那家人。”文亮说道。他刚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一口铸铁大锅,锅里是炖得软烂的排骨和土豆,锅边贴了一圈锅贴面饼,一半浸在汤里吸满了汤汁,一半被锅壁烘烤得酥脆,是文亮的家乡做法。
饭菜上桌,文亮开了三瓶冰啤酒。
“来,走一个。”文亮举杯,“热烈庆祝小明同志脱离苦海,开启新生!”
几杯下肚,米小芃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缠着陆允明讲葬礼上怒怼陆宸东、手撕陆允兴的各种细节。陆允明实在不想讲,便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文亮则一直在给两人夹菜盛饭,不时拍一把米小芃示意他闭嘴。
“对了老陆,你和阿苏怎么样了?”大概是看出陆允明不想提那家人,米小芃换了个话题。
阿苏指的是苏杨。大学时,苏杨在邻省一所很不错的大学读金融,陆允明和他网恋过一阵。毕业后,苏杨进了一家大型公司,分配到华城市工作,两人便重新联系上了。
在旁人看来,这是个破镜重圆的好结局,但陆允明能感觉到,两人距离近了,心却远了。
他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算什么关系,但他确定彼此都享受对方的□□。或许,他们更像固定的合作伙伴。这事,陆允明还没跟米小芃他们说,依然维持着名义上的情侣关系。
得了,又是不想讲的话题。
“就那样呗。”陆允明不想多谈,含糊地应了一句。
“什么叫就那样?啧啧,人家阿苏又高又帅,人也不错,你别不知足。”
“能不能好好吃饭,别老问我。”陆允明夹起一块土豆塞进米小芃嘴里,“说说你的事。对了,上次托你问买车的事,怎么样?”
一听这个,米小芃立刻来了精神,成功被转移了话题。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出一张截图。
“喏,早帮你打听好了。这款,我让麦子给你问了,他是他们4S店销冠,能拿到的优惠最大。落地价全算下来,这个数能拿下。”
他昂着头,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陆允明仔细读着截图里的报价,心里盘算起来。当年母亲留下的一点遗产,加上自己这两年的存款,首付是够了。只是自己每个月七千出头的工资,背上四五千的车贷,再除去日常开销,怕是要月月光。
见他不语,米小芃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怎么了?嫌贵啊?”
陆允明沉默,灌了一口啤酒。
“我说你是不是傻。”米小芃最看不得他一发愁就闷着的样子,“守着金山哭穷?”
“什么金山?”陆允明不解。
“房子啊,笨蛋!”米小芃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机关大院,老城区中心,寸土寸金。你爷爷留给你那套房,就是你最大的资产!”
“那房子我绝对不会卖。”陆允明脸色一沉,立刻打断了他。这是他和爷爷生活过的地方,是爷爷留给他最后的念想,卖了房子相当于把他的根拔了。
“谁让你卖了?”米小芃没好气地说,“我是说,你可以租出去一间啊!你那房子那么大,一个人住不浪费吗?随便租个次卧出去,一个月少说也能收两三千租金吧,你的车贷不就解决一大半了?”
租个次卧出去,和陌生人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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