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连绵不绝环伺于河流之中,雾色氤氲绕山头,拨开云雾,一坐金闪闪的宫殿坐落半山腰,在这丹青水墨画般的山脉中格外亮眼,天未亮,鸡未鸣,宗门内灯盏已亮,袅袅炊烟升起。
晨曦微光,噼里啪啦鞭炮声不绝于耳,硝烟钻入鼻翼中,颇有过年的味道。
明黄衣袍攒动,在这雾蒙之下影影绰绰,门下弟子忙碌搬桌子搬凳子,纵横整齐排放,端菜摆菜,放鞭炮烟花,锣鼓震天。
在鸠浅宗内,大摆筵席是件很平常的事,宗主高兴,大手一挥就摆席,宗主不高兴,大手一挥还是摆席,宗门有喜事,那就更要摆席。
此次全宗上下天未亮就开始准备,只是为了欢送宗主那壕无人性的三徒弟,榭季。
酒过三巡,已接近正午,鸠浅宗宗主明竹隐抱住榭季哭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到他身上,“徒儿啊!为师舍不得你呀!不走行不行!”近年来鸠浅宗日子过得越发滋润,顺风顺水,操心的事一件没干,福气全反映在走样的身材上。
一袭晴山蓝劲装被他蹭的肉眼可见的洇湿皱巴,榭季歪着身子尽量远离这个酒气熏人的中年男人,抗拒地按住他乱蹭的脸,明竹隐反而得寸进尺。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离他远些,腰上挂着的小葫芦晃荡两下,翠色葫芦在光泽下流光盈盈,“师父当真是因为舍不得我?”少年抚平被抓得皱巴的衣裳,手指一不小心黏上不明物体,瞬间嫌弃地抹回去,拿出手帕仔细擦拭骨节分明的手。
明竹隐圆润的脸上堆满笑容,体态宽大往那一坐稳如泰山,“当真!”他细小眸中闪过一丝丝心虚。
在榭季加入鸠浅宗前,宗门一贫如洗,吃穿用度都要紧着勒着,他来之后,鸠浅宗焕然一新,摇身一变成为江湖上最豪的宗门,所以明竹隐到底是舍不得什么,不可细想。
“或许吧。”榭季见年轻师弟们喝得东倒西歪瘫在地上,无奈摇头,师父不像师父,弟子不像弟子的,就这?鸠浅宗还能在江湖上排第三?大概因为他有三个争气的关门弟子吧。
他拿上包袱,望了望天色,“师父,我真要走了。”
明竹隐喝得伶仃大醉,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旁的人搀扶着他,“真走啊?能不能不走啊?你走了,留我一个孤寡老人,明月走了,楚樾走了,现在你也走了,留我一人住在这闪着金光冰冷又不能说话的黄金中。”他哇的一声哭出来,丝毫没有一宗之主该有的形象。
榭季去意已决,拢了拢背上的包袱,郑重拍拍他肩膀,“师父!能不能像我一样成熟点,我只是离开三个月,不是不回来了。”
明宗主欲言又止,见他如此也不便再说些什么,忍住泪目送他离开,转头就扯起旁边人的袖子揩鼻涕。
榭季潇洒挥挥手,转头离去,没有一丝留恋,众山郁郁葱葱,辽阔沧海,他衣炔翩翩,脊梁挺拔,身形慢慢变小,变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雄鹰飞跃天际,掠过群山雪巅。大暑酷热,树影斑驳,正是阳景最盛时。
远处一高一矮两人结伴而行,行至这林间溪水处。
“季哥哥,我们为什么要现在出来啊?鱼儿一般不是傍晚才好钓吗?”那是个莫约五岁的小女孩,头扎两条小辫子,一对酒窝若隐若现,虽算不得唇红齿白,但也白净。水汪汪的大眼睛盛满崇拜向上看着那被日光挡住的少年,稚嫩的嗓音仿佛方糖,丝丝甜化人心。
“可我倒是觉得现在就是最佳时辰。”
风影怡人,扬起榭季发间带,吹散丝缕困倦慵懒,许是天气原因,包裹酸涩山楂的糖衣有些黏糊粘牙,他苦恼地看着手上那封信,三月已到,师父催他回去了,可是他还不想回去。
“季哥哥,你真的能钓到鱼吗?”
“那是自然!我连糖葫芦都能做出来,钓几条鱼算什么。鹿鹿你可瞧好了!等晚上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酸菜鱼了!”蓝衣少年收起书信,肆意自信好似比这炎炎烈日强几分,驱散恹恹烦躁思绪。
名唤鹿鹿的小女孩不由得雀跃起来,手中的糖葫芦变得格外香甜,“好!我相信季哥哥一定会钓到鱼的!今晚上可以吃鱼啦!”
虽说是钓鱼,但少年手中除一串糖葫芦和手上的信,再无他物。
她大大的眼中有些疑惑,“可是季哥哥...你怎么不拿鱼竿啊?”
蓝衣少年别过头温柔俯下身,细碎光芒洒落其身,那是一双澄澈不掺任何杂质的双眸,清澈如镜,眼角微微上扬,像极了栖息山林水榭间的山雀,只是脖颈间的纱布格外显眼。
“哥哥不用钓鱼竿也能给鹿鹿钓几条鱼上来,鹿鹿信不信?”
鹿鹿仰起小脸,眼中满是崇拜,“鹿鹿信!哥哥救了我,也救了全村的人!哥哥是鹿鹿见过最厉害的人!鹿鹿喜欢季哥哥!”
少年抿嘴一笑,眉眼间柔情似水,宠溺地摸摸她的头,“鹿鹿,喜欢可不能随便说哦。”
鹿鹿一时有些看呆,虽不知为什么但还是痴痴地应着,“鹿鹿知道了。”
孩童幼小天真无邪,哪懂得什么是喜欢,只知道眼前少年是她出生以来见得最好看的也是厉害的,昨日如救世主般凭空出现救下即将成为刀下亡魂的她和她们村里的人。
日光洒满湖面,浮光跃金,裹挟着风带来些许凉意,榭季在湖边舒展身姿,好不惬意。
“那鹿鹿可看好了,看我怎么给你弄几条鱼上来。”
不远处地面上泥土微润,水渍一直延伸到大树下,连带着那一片草木都比旁的更加新亮,空中隐隐传来不同寻常的气味,树干处影影绰绰晃动人影。
三月之期已到,而想寻的人却未曾寻到,榭季叹了口气,托着下巴。
这三个月,什么英雄救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事情都干过了。还曾误入烟花之地,最后烧了一大把卖身契,不知是哪走漏风声,被爹追着写信骂了好久。
但他还是屡教不改,去积善堂,去赌坊,什么该去的不该去的都去过了,最后又被娘亲写信骂了十几天。送信的人马都跑死几匹,骂骂咧咧说再也不送他的信,又在榭季砸钱后态度大变。
这一路走走停停,专走偏僻人烟稀少之地,累了就在树上睡觉,每次刚睡着就掉下来,摔得龇牙咧嘴,又继续把自己绑在树上睡觉,顺便救下一奇怪的无名女子。
路过流水村时,遇土匪烧杀抢劫,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管,打跑土匪后在村中逗留至今。
鹿鹿有些沉默,挪着步子小心靠近榭季,怯生生扯着他的衣角,将头埋了进去,闷闷的声音从衣衫下摆处传来。
“季哥哥。”
感受到衣角被轻微拉扯,榭季转头垂首便看见鹿鹿仰着小脸,那双大眼睛带着些许害怕和不安。
“怎么了?”
鹿鹿伸出手颤颤巍巍指了指一旁大树,“我刚刚好像看到那边有人,我有些害怕...”
榭季噤声,悄然将鹿鹿拉至身后,示意她在这不要乱动,自己先过去看看情况。
榭季悄然走近树干。
一截翠色青竹带着寒芒直击面首,他双眸一惊,熟练侧面躲过,再抬头时眸中暗藏锐利。
在看清眼前虚弱女子后,眸中异常转变顿感吃惊。
“你怎么在这?”
“季哥哥小心!”鹿鹿攥紧手中的糖葫芦,外表糖衣已化,脚步踌躇,不敢贸然过去。
面前女子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发丝凌乱,一袭白衣未干已然看不出原有的颜色,显然才从水中出来,看起来倒像是风一吹便可倒,但唯独那眸中狠厉异常,倒不像是池中之物。
“你不会又被人追杀了吧。”榭季脑中迅速想起几天前与她相遇的画面,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因对方生得太过于皎若秋月,一眼便难以忘记。
榭季试图唤起她的记忆。
“姑娘!极风谷附近!前几天才救过你,你这么快就忘了?”榭季一边闪躲,一边观察,却不敢真正下手伤她,“咱俩还真是有缘啊。”
女子并未说话,瞥了一眼远处的鹿鹿,下手越发用力,眸中戾气四溢隐约有红光闪过。
鹿鹿被她看了眼,吓得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榭季找准时机打掉刀刃,那女子失去武器像是被抽掉了身上所有力量,堪堪倚在树干上,还是极力掀开眼皮威慑眼前人。
“我们认识啊!你不会真忘了吧?”榭季摊开双手,表示自己真的没有伤她的意思,“我们见过,你真忘了?”
看那女子毫无反应,榭季试着接近她,“我可以救你,但你别动手啊。”想来刚刚见她行动狠厉但力气略有欠缺,想来力气大概所剩无几,应该快晕过去了吧。
榭季还未走近,那女子突然抬头,眼眸猩红,蔓延至眼瞳,看起来甚是骇人。
望着她那双血眸,他有些愣神。
“季哥哥!鹿鹿害怕......”鹿鹿缩在一旁啜泣,“鹿鹿想回家了!”
榭季回过神,“别怕啊鹿鹿,姐姐是哥哥的朋友,姐姐她只是得了红眼病,没事啊,姐姐只是有病,鹿鹿也有生病的时候啊,对不对啊?”
他轻声哄着鹿鹿,眼神却一直盯着女子。
“真...真的吗?哥哥的朋友?”鹿鹿哭得一抽一抽,有些喘不上气,“姐姐只是...生病了?”
“鹿鹿先回去好不好?改日再抓鱼,我一定多给你抓几条。对了,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别人哦。”
“好!我回家等哥哥!”鹿鹿捡起掉落在地的糖葫芦,双手紧紧攥着,迟疑一瞬,还是转身跑开。
榭季看着鹿鹿离开后,转过头,眼神徒然转变,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前衣衫褴褛的女子似乎陷入某种挣扎,捂着自己的头,周身气息有些狂暴迹象。
他还未有所动作,便看见她捡起地上的刀刃狠狠划向自己胳膊,顿时鲜血汩汩,血沿胳膊蜿蜒而下,砸在枯叶上。
等她再想有所动作时,榭季立马冲过去夺下刀丢得远远的,“你再怎么样也不能自残吧!”
他手有些发抖,但还是强硬拉过女子手腕探查到底什么状况,不多时便蹙起眉。
这脉象......
榭季神情恍惚,手上卸了力。
女子望着眼前榭季被纱布缠绕的颈脖,眼眸愈发红的骇人,缓慢凑近。
榭季如上次一样,运起自己的江旷春潮白准备给她疗伤,并未发现她这一举动。
蝉在树上叫嚣,一声比一声强烈,叫得他心中愈发杂乱无序,愈发止不住那双猩红又满是解脱的双眸。
榭季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中他被拉回了现实。
尘埃飞扬、枯叶四漂,水蓝色衣衫在空中荡漾,榭季后背一痛,难以抑制闷哼一声,强烈的日光刺痛双目,让人难以睁眼不得不撇过头来躲避这耀眼的光,颈间纱布被撕开,脆弱的颈脖就这样暴露在女子眼中,肩颈处有淡淡牙痕还未消散。
他竟是被那虚弱的女子硬生生扑倒在地!
“姑娘?”
榭季试探性喊了一声,双手局促不知该放何处,终归是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冒然搭放。
那女子的发丝落在榭季唇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隐没于衣领处,划过侧颈,痒痒的,平添一丝暧昧。
如此场面猝不及防,倒令他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大脑断线般空白。
不过还没持续多久,紧接着榭季便感到自己颈间刺痛,霎时周身血液全涌向颈处,铁锈味涌入鼻翼。
她又在吸血!不是吧!上次伤口还未完全好,这次又来!还是同一个地方!
榭季顿时挣扎着起身,却被对方抓住两只手往后一按,牢牢禁锢,一时难以挣脱。
榭季瞪大双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如此柔弱的姑娘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无奈调侃道:“姑娘,你力气还挺大。”
女子没说话,又重重咬了下去,似是不满榭季话太多。
“嘶!”
“好好好,我不说话了。”榭季认命,无奈望天,悲叹自己命运如此悲苦。
犹记几天前他行至极风谷,在树上歇息,被冰刃相接的声音吵醒,睁眼便看见一行人追杀这女子,好不容易来个英雄救美,谁知还没与这女子说上一句话,这人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抱着他脖子咬,差点就一命呜呼了,结果第二天醒来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回忆也就到此结束。
不多时察觉到压在手腕上的力气有些松动,榭季连忙挣脱将伏在身上的女子敲晕。
“我这血是灵丹妙药吗?真是的,每次就逮着我咬!”
榭季起身揉揉泛红的手腕,脖间血还在往外渗,牙印殷红,在侧颈格外明显,由于起身有些着急他现在眼前阵阵发黑,踉跄几步最终还是稳定了身形。
盯着女子半响,榭季最后无奈认了命。
他弯腰拾起地上那女子的暗器,仔细打量。
那是一截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竹子,翠色青竹,握在手中小小的,却暗含刀刃。
榭季转动摩挲,一侧旁有个小小“侠”字,明显是用刀歪歪斜斜刻上的,看样子年头已久,被人刷上釉小心保存着。
他握着一截竹子良久,垂眸凝视昏倒在地上的女子,眸中复杂如一汪吹皱池水,风止留下圈圈涟漪。
停歇在草尖的蝴蝶似是受到什么惊吓,忽而振翅远飞,渐渐融入那无尽的夏日中,融入那潺潺流水,再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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