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萍末(三)

杏方谷主谷在西南地境的某杏源深处,而在京城外通向大漠的路上设有一家分馆,算是边商的一个讨凉茶喝的驻点。这地方跟太医署那边备过案,药材要被定期抽取运到宫中太医署去检验质量问题。馆内的名医有时会被召进宫中去诊治太医署的太医们医不好的疑难杂症。

林琴荐正仔细端详手中熬药的药壶,连壶盖他都用小刀削下水垢来仔细辨别成分。他旁边站着林丘远,和一个扎着双辫、眼含秋水的小姑娘。

“璃笙,煎药的过程你一直看着的,是吗?”那小姑娘应道:“对啊,琴师兄你信我,你检查过的地方我都检查过了。”林琴荐也觉毫无头绪,看了看林丘远,林丘远亦是摇头。

从大漠赶回郊外的分馆,林琴荐甚至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他对林璃笙道:“你去倒两杯水来。”林璃笙端水来的时候,林琴荐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林璃笙被吓了一跳,道:“师兄这么渴吗,这可是热水,我帮你吹凉先。”林琴荐命令道:“把这两杯水放下。”

林璃笙正摸不着头脑,林琴荐拉起她的手,用小刀片把她手上刚做的蔻甲给削了。林璃笙“啊啊”地叫了起来,蔻甲落到林琴荐的手里。他另一只手将林璃笙的手指握在手里,揉了揉她掌心,道:“我注意着呢,没削到你的肉。”林丘远在旁边打圆场道:“你知道你九师兄就是这样,关心起人从来都是冷冷的。”

林琴荐拿出一个小碟子和一根铁杵,将一片蔻甲放进去,捣碎了之后,放到小火上微微烤了一下。他用手轻轻扇了扇风,咳了一下之后把火灭了,剩余的蔻甲放到一边。林琴荐转身道:“这指甲有毒。阿笙,你在那里做的这指甲?”

林璃笙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道:“我是在京城的云秀坊里找秀娘做的呀。”林琴荐道:“是常工,还是临时出现的人?”林璃笙哭得更狠了,直跟林琴荐道歉,怪自己没小心。原来她这有毒的指甲捣过药粉,沾过药液,才将毒送了那叛徒一命。

林琴荐只觉心如擂鼓,他知道云秀坊和大官间会有生意往来,绝不可能是一个做女妆的小小秀娘要去谋害燕王的长子。他原以为自己替燕王长子解了毒,就可以将杏方谷与这纷争的联系剪断。十四岁的林琴荐,还是太天真了。

“璃笙,你以后不许再做蔻甲了。”

林璃笙在他背后嘟起嘴,明明更是委屈,却渐渐把哭声收着了。

林琴荐道:“师兄,你陪我去……”

忽然几个杏方弟子在外敲门。林丘远去给他们开门后,为首的一个弟子满头大汗道:“我们和师傅小十九他们走散了!”

林琴荐立马变色,大步走到他跟前:“在哪里走散的?”

“离千机谷还有十里路的时候,我们去寻水源补充水,顺便看能不能采些野果当干粮,留小十九照顾师傅。谁知等我们回营地的时候,师傅和小十九都不见了!”

林丘远道:“阿琴,你去查云秀坊,师傅和小十九的事我来处理。”

林琴荐紧紧握住了林丘远的手,眼含了一层薄薄的水光:“那就拜托师兄了。”

“九师兄需要我们帮忙吗?”

林琴荐不假思索道:“你们去救师傅和小师妹要紧。”

云秀坊门前挂着当朝名家秦修云的字:若浮花潋滟,水遁山空。走进坊内,十几位秀娘都在给姑娘们做着指甲。有的秀娘将银针穿入指甲,不一会儿在上面锁了朵梅花。

林琴荐走到堂前,此时竟没有坐堂的人。他正想询问,背后传来一声娇语:“客官,可是来给娘子订甲位?”林琴荐回头,老板娘一看男子的脸,笑道:“这么俊秀,想必还未过弱冠之礼吧。”

“昨日在第二十桌当值的秀娘,人在哪里?”

老板娘拿手帕撩了撩脖子,道:“你找云嶷啊,她昨日弄伤了自己的手,我正罚她在我屋里温诗呢。手不能做工了,就得学点文化……”林琴荐没心情听老板娘瞎扯,直接道:“我要见她。”说着,塞给老板娘一两银子。

老板娘带着林琴荐走到了内廊,穿过一间又一间闺房。林琴荐遥遥地听见了有人背诗的声音,很轻,但不像个女人。林琴荐忽然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刀片,对着老板娘的后脑勺扎过去。老板娘感到脑后一寒,她阴恻恻地笑起来,仿佛数枚穿指甲的针弹在皮肤上,跳了好几下,慢慢渗出血来。“才发现不对劲啊,晚了。”

那些房间的门忽而一齐敞开,数道迷烟从每间房里she了出来。林琴荐屏住了呼吸,手上的刀片扎进了老板娘的肉里,他拉着嗓子猛地哼了一声,以示威胁。他的眼睛紧张地向四周瞟去,只有往回走一条路,可这些房间里显然都有埋伏。他不可能靠劫持老板娘逃得出去。而他也来不及多想了,因为这时那老板娘忽然把自己脖子直接拧了个转,跟他面对面。林琴荐吓得啊了一声,昏倒了过去。老板娘扶了扶脖子,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又娇滴滴地笑了起来道:“男人嘛,都是胆小鬼,最不禁吓了,无趣。”

她抬腿踢了一脚林琴荐的身子,看着那身体翻了好几个滚,最后跌入地板忽然空出来的暗室里。

炽热的火堆上翻滚着兔子的肉身,燕流哀的胳膊都伸酸了,英姬还是嫌兔子肉烤得还不够熟,焦一点的更好吃。燕流哀于是边烤兔子边想象被烤的是英姬,他不禁微笑起来,又扬起袖子掩饰嘴角,做出馋得要擦口水的情状,倒还惹得英姬暗暗发笑。燕流亭在旁边看着,却是面色微微发青,他抬头跟英姬使眼色,但英姬忙着和燕王喝酒说笑。

烤兔子呈到英姬桌上的时候,看上去糊得都硬了,英姬咬了两口就吐出来,刚巧吐到燕流哀鞋上,燕流哀抬脚一蹬,那嚼烂的兔肉竟然又飞回盘子上。英姬瞪他一眼,然后将整个盘子推翻,碎片漏进燕流哀的鞋里,他只要一动脚,就会受伤。燕流哀心道,难道我就真整不了我这位后母么。不知是心想事成,还是什么,英姬忽然面色发白,捂着胸脯呕吐起来,一股酸腥流到桌上,燕王抬起她的脸来,她那张脸竟已转紫。燕流亭这时也大步走来,扶住英姬后背,一会看着燕流哀,一会看着燕王,看燕王的眼神带钩,恨不得把燕王眼神牵着走,看燕流哀的眼神则带着锚。

燕流哀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发生。他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心道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沙漠中的风与水孕育万千,风对岩石的吹蚀和流水对岩石的侵蚀,使得沙漠中出现一种地貌——魔鬼城。半夜闻鬼哭,疑似心出膛。瑟瑟击腿骨,千沙如走蝗。月牢正像一座被废弃的航船,沉眠于魔鬼城的腹地之中。

燕王长子今日就要睡在这里了。

燕流哀抬头看着惨白的月亮从牢房顶上的洞中冒出来,他想,这真像是白骨精。

英姬指认他在兔肉里下毒要害她。那女人一个时辰内吐了四五次。燕流哀就猜,我真要下毒,定会帮你将你的坏心肝泄洪般呕干!燕流亭在耐心照顾着英姬,对英姬的指控就那么听着,什么也不说,但是偶尔用微微含泪的眼光投给燕流哀。燕流哀心道,如果自己脸上真可以吸光的话,想必颧骨外扩是指日可待。

燕王问燕流哀,知不知道那只兔子是怎么回事。燕流哀看着自己左右士兵蠢蠢欲动,他摊开手说:“兔子是她自己要吃的,吐也是她自己要吐的,这毒当然是她自己要中的。”“不知悔改。你去月牢里待上三天三夜,我再来审你。”

燕流哀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青姬的脸,想起青姬趁他熟睡将柔软的嘴唇轻轻贴上他的额头,跟膏药一样。寒风像强盗要抢钱一样地乱窜进来,剐着他。可是也没那么痛了。

他感到有脚步声向自己走来。他一点也不愿意收起自己微微的笑容,和淡淡的泪水。他想应该是英姬的人要来杀自己。无所谓,他是带着对母亲的思念离开的,等到了地里,他就可以再见到母亲,再把母亲天天都发凉的脚心握在怀里搓暖。母亲,她在那边还冷吗?

但是燕流哀失算了。来的人戴着青铜面具,浑身酒气。燕流哀微微张眼,吃了一惊,没有做声。燕王俯下身来摸了摸他的脸。燕流哀是想躲的,但是没有力气。他静静看着燕王,燕王也静静看着他。这样的场景,仿佛这位高大的王已经经历数次。

“孤知道你没有下毒。”轻若银针,但是刺得燕流哀五内里烧起一股热浪。他将眼睁大了,风吹得眼睛表面更干了,水分迅速蒸发掉:“什么?”

“父王知道不是你干的。”燕王在紧密观察着燕流哀的反应,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微微失望还是真的平静,一种运筹帷幄的平静,“苻映那点本事,孤王还是看得清楚的。”

燕流哀张着嘴,咦哑了一声,说不出一个字。

燕王接着道:“他们想借这个机会除掉你。孤王想借这个时机把你安排出塞历练。哀儿,你说,这是不是一举两得?苻映和亭儿自然觉得自己占到便宜了,但是我的哀儿你也没有输。”燕流哀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像根本听不懂燕王在说什么。

“现在跟你说不清楚,一会儿我会让人来接你。哀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地方,那就去更大的地方成长,成为孤王最骄傲的儿子。到时候,孤王会很乐意把这塞北一隅的权力交给你,那时你当之无愧。”燕王的眼底仿佛有暗暗的火焰,燕流哀却仍觉得浑身冰凉,他听不见风声了,好像满耳都是自己内心无声的呼啸,为自己对自己命运的无知、无能,为他今天才触摸到自己父王的一点点核心而激动、恼怒和羞愧。青姬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呢,还是说青姬本来就不喜欢“燕王”,而是喜欢不是“燕王”的父亲?一滴热泪从眼里滑出,坠下去。

燕流哀道:“父王,到底什么才是你真实的样子?”燕王闻言,声音忽然沙哑了些:“这都是为你好。你若是跟亭儿一起长大,你们只顾内斗,最后我大燕将不战而亡。”燕王摸着他脸的手微微下垂,不一会儿,燕流哀就沿着牢房的墙壁微微倒了下去。

燕王看着燕流哀的睡颜,忽然说道:“阿晴,你给我生了一个好儿子,他一定会很优秀的,你说是吗?”

这时洞顶上的月轻移换影,牢内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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