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四处都是没有温度的墙壁和地板,一丝营造出来的安全氛围都没有,比正常装饰要刻意显得冰冷,这间为拷问而生的房间连空气都要比户外冷上几度,让人不敢放松。林道仿佛误闯进大雪封山的环境中,拿笔的手都在暴风雪里僵住了,他完全不敢暴露内心的慌神,既怕被犯人察觉审讯官的慌乱,又怕他们的对话被一字不漏地录下来传给布洛瑟姆家族,林道压低声音,神色没有任何破绽,语气不容置疑,“哈珀·斯科蒂,你能为你的言行承担责任吗?”
“什么责任?”
“你刚才说的话。”
“我刚才有说什么吗?”
“你说……”
林道及时地缄口不言,一旦涉及勃朗宁的安危他的肋骨都会泛起一层疼痛,就好像里面封存的不是心脏,而是这个名字。过度的紧张使他差点掉进犯人的陷阱,如果将哈珀刚才那番话复述出来才会出大事,不说审讯过程全程录音录像,哪怕犯人反咬一口都会惹出不少乱子。
“我认为我们之间的交谈到此为止了,在你学会诚实之前,哈珀小姐。”林道拧上钢笔的金属盖,佯装要走,被点名的女生赶紧把他拦下,如若不是镣铐牵扯出的疼痛历历在目估计又要跳起来,“别别,我刚才是胡言乱语,但之前那些都是实话,我知道你是军医,我父母去过不少医院,你用身份随便搜一下就能搜到我的病例,而且我的家人都健在,只是海门离主城太远我无法独自到达这里,我才暂时待在反抗军的队伍里!”
主城和海门隔着一片将近二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和死气沉沉的海域,乘坐飞机最少都要七个小时,所有空中和海面的运输航线都停止,海对面的人想抵达主城确实是无稽之谈。
“……我就直说了!勃朗宁已经把我的标记者杀死了,你看我有想过复仇吗,我甚至连寻死的打算都没有,因为我和她压根不熟!知道他们不是好人的那一刻我就立马投靠勃朗宁了,结果他反手说我是卧底!人都死干净了我卧什么我卧到监狱里来了……”
哈珀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像苦大仇深的反抗军,随便一两句话都可以絮絮叨叨地扯上一大堆,把林道当成日记本倾诉,林道大致搞清了哈珀的目的,“所以你现在的诉求是要求我调出你的资料,证明你曾是一名合法公民,和你父母可能发布的失踪人员信息,以此与反动军划清界限?”
“是呀!你知道的,反动军大多都是本来待遇就不好的平民,我中学时都快环游克卢格曼一圈了,来过两次主城,你觉得我有必要跟那群人混吗?”犯人的眼睛都亮起来,似乎对计划抱有极大的信心,用不了多久就能获得自由。
“哈珀·斯科蒂……你的想法很好,但事实上按照如今的法律,只要和反抗军混迹在一起,无论有没有出格行为都无法被视为正常民众。反抗军发动过太多次恐怖袭击事件,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是战俘或者完全被欺骗,请提交更多的证据和证词,或者提供搜集到的反抗军犯罪证据和背地里帮助搜救队的证人证言,而且你的发言更接近划清界限和在反抗军团灭后的单方面狡辩。”
林道收拾起桌面,茶水一口没喝,笔记记录了两张纸,字迹写得潦草,像刻板印象中的医生。
“最后,我不是军医。”
犯人愣了一下,找补道:“我懂,勃朗宁肯定要升职,你肯定也要往上升……”
“我五年前就不是军医了,我从没以军医的身份离开军营。”撂下这句话后林道径直离开,将审讯室留给搞不清楚状况的犯人,随着他关上门,一切归于寂静。先前的中年男子就守在门口,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的短,他叫人把急成跳蚤的女孩带走,刚想从林道嘴里得到些详细情况就先挨了一发警告,“你们可以保留我的出入记录和录像,但审讯监控要消除。”
他看着眼前身形修长的青年,知道林道根本不是将军的副手和什么上下级,奈何勃朗宁无论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都占足了风头,犯人是他带回来的,又牵扯皇帝密令,作为监狱管理者本该拒绝这明显违背纪律的“命令”,但他懂得审时度势,更会掂量一个来路不明的学生和冯派特家族的后裔孰轻孰重。
男子劝退了下属,像来时一样独自带林道去监控室,当面把刚保存没多久的录像删除,他依稀猜到林道可能问到了有价值的信息,可惜很多重大消息都不值得被广而告之,更别提林道留下的那句话明摆着是在说:我可以对这件事负责,但你们不会想承担这件事的后果。本就不是正经的提审工作,监狱方面也该将戏码演到低。
从环形监狱匆匆离开后林道仍不敢松懈紧绷的心弦,直到离监狱足够远,高敏感度的摄像拍不到他的身影时才略微放松,将心中的石头放下来。审讯之前林道大致推测到犯人的目的不是威胁就是求饶,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哈珀真假参半的“胡言乱语”属实把他吓到了,那种妄言可以让克卢格曼上除了布洛瑟姆家族以外的任何人消失,包括他自己。可林道的恐惧不只是被迫参与进嫌犯的阴谋和谎言中,他看了眼时间,还算早,勃朗宁来不及回家,约定好的保姆至今也没消息,他把进监狱前吸进肺腑的那口气吐出来,仍然无法平复心情。
军校有心理必修课,导师说人类并不存在心电感应和意识共通,但那些凭空出现的现象不过是原本就有的芥蒂,在某天某地跟随某种环境放大,人最应该相信的是自己捕捉细节的能力和直觉。
他想起勃朗宁身上的伤疤,即使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也能看出伤痕的主人没怎么关照过它们,勃朗宁不是光有蛮力的武夫,林道给他上药时从不反抗,也不会指责军医替他矫情,他总是很安静,还会咨询康复的后续建议。事到如今,究竟是没有药物治疗还是不需要药物治疗,哈珀是反抗军放进主城的卧底还是走投无路的学生,搜救队是政府派去的还是布洛瑟姆家族,为何会与勃朗宁起冲突。一切的疑问捆成心结,让人感觉前方一片迷雾,更糟糕的是这极大概率是犯人的随口之言或者诡计,等着他主动跳进来,让勃朗宁露出破绽。
林道站在十字路口,做出了抉择,他拦下辆车,下一个地点是医院。
西奥工作的地方是一家私立医院,他是医学世家,据说父母都很反对他去当军医,所以实习期结束就回到市里工作,现在是名外科手术的医生。每次到公共场合林道才会发觉身边有那么多人,他在家孤僻惯了,住在空中楼阁里,离大众太远,只有到医院穿行在人群中,与倾家荡产和痛苦的病人擦肩而过,他那颗尘封的心才开始再次跳动。
他不是来看病的,于是横刀直入,林道直接找到西奥的办公室,他的前辈年轻有为,转到市区没多久就步步高升,曾开玩笑地说都是他选择病人而不是病人选择他。林道此行是来解决问题,不想制造更多麻烦,他叩响办公室的门,听到了那句熟悉的“请进。”
推开房门后西奥正坐在办公桌前核对资料,戴着副薄框眼镜,可能以为来者是他负责普通病人,并没有做过多反应,直到放下档案袋摘下眼镜时才看清门外的客人,身体明显僵硬住,平时健谈的青年一时说不出话,最终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客气又生疏的招待,“……是你,请进。”
“抱歉,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西奥起身将办公桌前的座椅摆正,上面还贴心地放着松软的坐垫和抱枕,他认为问诊的病人需要这些东西的陪伴。如今摆在林道面前却成了劝退他的事物,他沉默地坐到家属区的候诊椅,垂着头,手臂撑在膝盖上。
“对不起,我没想到。”
尴尬又凝重的氛围弥漫在办公室内,西奥反而松了一口气,恢复成原本轻松愉悦的模样,在林道面前来回踱步,只是语句间总停留着无法释怀的音节,“没关系,我看到新闻了,这是好事,你的生活迎来复苏。你是专程道歉还是……林道,我不会怪你,不过我也想象不到你我之间还能发生什么了。”
林道说话声很淡,他知道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假装冷静,假装平静相处,他的话也很冷淡,带着不被察觉又不知如何表明的歉意,“打扰你了,我不是来谈私事,把申请表撤销吧,麻烦你了。”
自从将标记洗掉后林道便重新考取医师资格证,在女孩的故事里她和标记者并不熟悉,没有相恋,所以对方死时她也感受不到痛苦,甚至还为脱离苦海的崭新生活庆幸,林道曾走进相同的故事中,只不过标记者的离去和发作的腺体几乎要了他半条命。西奥告诉他这是值得的,他也知道这是值得的,他将拿到从未拥有的职业执照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但现在勃朗宁回来了,那些还未开始的都应该结束。
“林道,你为什么又做出这种选择,这五年的代价还不够吗?你不能把自己的定义交给别人,就算不去工作,留着也不会耽误你的人生,你又想为勃朗宁耽误第二次吗?”长久以来的开导者当然不会同意林道的要求,他比当事人还要义愤填膺。
林道知道西奥不会轻易答应,他是个好人,有些时候林道会觉得西奥对他的感情只是由同情扩散出来的,他对谁都会这么照顾。只有他头也不敢抬,为不在场的第三人辩解,“我想你对我的过去有误解,我做的选择与勃朗宁无关,他从没有逼迫过我,现在也是,所以请把档案撤销,我不会去参加考核。”
“误解?那不是个公开的秘密吗?林道,你的赎罪券什么时候才能用完?”西奥的话像拆线针,将往事和他的记忆解封,而在过去的尽头,依旧站着挥之不去的勃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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