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诸嘻嘻笑道:“不过,有非人类来过。”
“谁?”
她打了个哈欠,才慢悠悠道:“你知道伥鬼吗。”
“略有耳闻。”
一种传说中强大无比的恶鬼,吞食人类后能披上他的皮囊,再去诱骗和他相熟的人,但已经几百年没有相关记载。人们默认它已经死去。谁杀的,不知道,怎么杀的,不知道,究竟死了没,也不知道。
一种比较流行的猜测:伥鬼已经潜入鬼域,是当今的、也是由始以来的第二任鬼域域主。
但现在夫诸竟然说,伥鬼来过。
钟烨很难不把它和叶照联系在一起。难道,叶照当年正是被伥鬼害死,伥鬼伪装为她的样子,偷偷来到千户山?这样一来,确实能说通许多事情,伥鬼披了叶照的皮囊,留下的气息是真正叶照的气息,而且,根本没人会想到这早就消失在大众视野中的恶鬼,更不会怀疑到它头上。
夫诸懒洋洋道:“其实有点出乎意料,我以为它早就死了,居然没有。”
钟烨问:“你还知道什么关于它的事情?”
“没啦,我又没真见过它,真想问的话,你该去问另一个人。”
“谁?”
“青龙。”
钟烨一怔。
夫诸道:“我俩都属水,以前常见面,经常打架——嗯,切磋。后来见不着他了,听说是和伥鬼同归于尽了。”
钟烨心绪翻荡。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这种语境下听到元玉的名字,还是这种结局。
夫诸补充:“我就随便听了一耳朵,不知是真是假,现在看来是半真半假。既然青龙没死,伥鬼大概率也没死。”
“青龙不是受过重伤吗?十有**是让伥鬼弄的。伥鬼是死是活只有他知道,别问我了。哦对了,他什么都忘了是吧,那没辙了。”
说完这些,夫诸的语气中带上笑意:“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小天师,你该践行你的诺言了。”
她这样的话,意味着钟烨不可能再从她口中问出更多事情了。
钟烨嗯了声。
他刚才一直在脑海中和夫诸对话,声音不会传到外界,从外表看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封印前。
夫诸见他不动:“喂,你不会耍什么花招吧?”
话音未落,见钟烨抬起右手在左臂上一划,新鲜的血液从伤口中缓慢溢出。
他漫不经心地将手臂抬到夫诸封印之上,血珠流成一条线,眼见着就要滴在封印内——
“住手!”
身后响起一声怒喝。
钟蔚从石头后跳出来,紧紧握剑,拧紧眉毛,面有怒色:“你在干什么!”
谁不知道,神兽吸取天师血液能恢复力量,动摇封印根基,钟烨明知故犯,分明是助纣为虐,居心何在!
钟烨头也不回:“跟了多久了?终于肯出来了?”
钟蔚大怒:“这不是让我抓了个现行!你若敢如此,我绝不念旧情!住手!”
没等他说完,鲜亮的血液已经滴进了阵法地界内。
钟蔚瞳孔剧缩,呼吸骤停。
纵是他向来觉得钟烨心怀鬼胎,但真眼见对方做出此等举动时,仍然不敢置信,吼道:
“钟烨!你到底是不是钟家的人!”
没有留给他任何补救的时间,白色的丝线飞速生长,如同黏性极高的蛛网,将血液裹住吸收,整个过程堪用毫秒计数。
糟糕。
钟蔚心中只有这两个字。
一颗心沉到谷底。
他几乎是绝望地等待着封印受挫,出现波动,但迟迟没有动静。
两秒寂静后。
钟烨脑海里爆开夫诸愤怒的咆哮:
“不是,你,是你啊!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哪里熟悉,原来是你!”
“五年前你们家族镇压我时,用了谁的血和魂魄辅助,我想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竟然是你!”
钟烨回她:“淡定。”
五年前夫诸之战,两败俱伤,仅凭修补之前残余封印,难以完全控制住夫诸。因为魂魄强度高于常人,且契合度高,钟烨的魂魄被分离,引入夫诸封印内,辅助镇压。
魂魄不全对于一个人的负面影响极大,若是体质弱的人,会很快毙命,钟烨法力深厚,在生死线上挣扎一圈,总算是没有死,但萎靡不振,大病一场。
钟蔚就是那时和他决裂的。
直到整整两个月后,夫诸灵力得到遏制,他分离的魂魄才被放回体内。经过长年累月的休养,身体才慢慢恢复,但比起当初巅峰时还是有所削弱。
这件事只有钟知行和钟烨知道,哪怕是夫诸,也不清楚当初封印自己的魂魄究竟来自谁,钟知行因为此事,总对他心怀愧疚。
但当初实在没有办法。
如果不采用这个办法,只能把族中所有人的魂魄都分出一点来,那会伤害所有人。伤害一人自然比伤害所有人好,更何况,还有另外一个隐藏原因。
钟烨记得钟知行无奈的表情,一向稳重又风轻云淡的中年人,那时挣扎又彷徨。他敢肯定,若不是钟知行的魂魄不契合,肯定会瞒着所有人,毫不犹豫挺身而出。
那时钟烨心里出奇地平静。
他说:“好。”
这里面的具体经过,夫诸不知道,她现在只是震惊又愤怒:当初镇压自己的魂魄来自钟烨,那他的血当然也不可能给自己提供滋补,只会进一步加固封印。
她被耍了。
感觉到箍住自己的无形束缚又紧了几分,她一腔怒火熊熊燃烧,最终却只好被迫熄灭。神兽拿得起放得下,反正她的生命还有很长,没必要和一个小天师置气。
她无奈地叹一口长气:“行,算我倒霉。”
对面的钟蔚本来怒气滔天,提剑就要砍他,忽而察觉到封印非但没有松动,反而更加坚固,不由得顿在原地,怀疑地瞪大双眼。
他听过族中各种各样的传言,信口雌黄的,有理有据的,博人一笑的,东拼西凑的,数不胜数,当今的异常情况让他联想到其中一个。
钟烨并不理会,径自从他身边走过。
“等等!”
钟蔚叫住他。
“你……”他沉吟几秒,声音带上怀疑和颤抖,“你,你是…?”
钟烨没有回头。
“有一句话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钟家人。”
钟烨猛然睁大眼睛。
钟烨的血液加固了夫诸的封印,这里面的联系已经清晰无比。
而他听过的那个传言是,钟知行收养了一个孤儿,为了镇压夫诸,抽出他的魂魄,牺牲了他。
他从来对此呲之以鼻,族中的几个孤儿都活得好好的,当初牺牲的天师也都是直接死在夫诸手下,有目共睹。不知是谁刻意造这种谣,没趣。
但现在……
他无法控制自己再往下想。
心脏震动不已,眼前分明飘着一句话:那个传言,可能只有最后一句是假的,孤儿没有死。
甚至,可能,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他哪里料到会牵出这样一段往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分道扬镳的发小,钟家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佼佼者,竟然不是家里亲生的。
曾经最为愤慨的事情也露出真相,他以为忘恩负义的懦夫,其实为那场战役做出了沉默的牺牲。
他涨红了脸,吞吐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为什么不说?”
“没必要。”
钟烨说完,依旧不曾回头,迈开脚步。
为了镇压夫诸而死去的同伴们已经够多了,他不想提起往事,也就不想提起那段时间的任何事。而且,钟蔚生气远离他未必不是好事。他们观念不同,若过于亲近,将来生事,可能对彼此造成更大的伤害。
身后一片死寂。
钟烨走出千户山,停在潺潺流水边,偏头望去,就像曾经无数次看见过的那样,飞琼碎玉,光波潋滟。雀跃的鸟儿自由翱翔,摇动的树枝筛落金色的阳光,自然界的风光在眼前铺开画卷,美不胜收。
钟知行对他说过,二十年前就是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溪水边捡到了钟烨。
一般弃婴会被送给孤儿院或好心的村民,但他很合钟知行的眼缘,后者力排众议将他留下。那时他体弱多病,钟知行耐心抚养,教他学书写字,处事做人。
此事未曾特意遮掩,但那一辈长辈很少提起,似乎想刻意遗忘,同辈年龄小,更不知这里面的秘密,钟烨的优秀,也足以堵住一部分人的嘴,久而久之,大家都下意识以为,他是钟家的亲传弟子。
沉封的真相。
钟烨走出千户山,回到祖宅,听说钟知行在找他。先去了钟知行的房间,没见到人,再去到议事堂,仍旧空无一人,正想离开,眼角暼见角落一个黑黢黢的门洞,正好被柱子遮掩住,不甚显眼。
这是哪里?
天师祖宅图谱中,可没有这个地方。以前也没见过。
抬腿靠近,阵阵寒气逼人;试着踏步进去,踩到的青砖露出淡白色痕迹,宛如自动感应装置,由近及远,亮起淡蓝的寒光,映出尽头一方较暗处。
他一路走进去。
“伯父?”
环境暗沉,光源只有钟知行手里一符箓火。
他正背对钟烨,面对着什么低矮的东西,听见声音回过头,和蔼道:“烨儿,你来了。”
钟烨也燃起一折火:“这是哪里?”
回头看看身后幽深的小道,再看看四周豁大的空间,墙壁用砖石垒成,散发着朦胧到几近没有的暗光。
他看见钟知行身前是一口井。
井口圆大,很难说曾用来关押什么,边缘有符箓灼伤的痕迹,十分陈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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