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过他的脸庞。
他在那站了很久，自责、哀伤混杂着巨大的压力从心底翻上来。
像是站在棋盘一角，举目望去，黑白错杂，前后左右有无数条路，可不知是死路还是生路。
下一步该怎么走？
在家族眼里，他是离经叛道投敌的罪人，说的话没有可信性，真正钟知行的魂魄已经消逝，他没有证人，也拿不出实质性证据。
虽然钟知行不让他插手此事，但他怎能坐视不管？
钟烨从不觉得钟家对不起自己，倒是自己，差错连连，实在辜负长辈期望。
他必须做点什么。
伥鬼的前两次阴谋都阴差阳错地落败，绝不可能善罢甘休，而谁都不知道下一次阴谋是什么，何时来到，会不会得逞。
倘若事情真的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究竟还有谁能制约伥鬼？
明明是冬天，阳光却灼目刺眼，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晃动的光点，刺激着视网膜，让他眼睛发酸。
他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足足小半个时辰，直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踩踏草叶声。声音停在离他几步远处。
钟烨回过头，发现元玉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阳光流淌在他的头发上，晕染开浅淡的幽蓝，清淡柔软的色彩，宛如深潭流水。有一瞬间，钟烨觉得自己的心得到了某种平静。
元玉问：“发生什么了？”
他看见钟烨突然中断施法，步履匆忙，像是去见熟悉的人，因为知道钟家其他人都对自己抱有敌意，见面少不了一场纷争，所以没有跟上去，和小貘在外面等。
钟烨道：“没事。”
元玉笃定道：“你又骗我。”
“我——”钟烨噎了一下，没法反驳。
元玉问：“为什么骗我？”
他神情认真，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单纯询问。
钟烨无言以对。
每到这种场合，他总是说不出一个字，叹了口气。他完全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反正元玉也没法验证真假，但终究没这么做。
他避开对方的眼睛：“我以后，不会骗你了。”
元玉并未继续刨根问底，看着他，歪了歪头，道：“你好像很难过。”
“是。”
“因为你家族里出事了吗？”
“是。”
“很严重吗？”
“...是。”
“不管发生什么，”元玉走近他，清冽的味道蔓延过来，“我觉得你很累了，你应该先休息。”
钟烨几乎是条件反射道：“不行，我——”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怎么样？他该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他在元玉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张最眼熟不过的脸上没有笑意，甚至有点憔悴。
这样的自己令他陌生。
他有点找不到出路。
片刻愣神，元玉已经在离他咫尺的地方停下，脸上表情平淡，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认真道：“你真的应该休息。”
钟烨的脑子很迟钝地想，自己自从离开小区，一直在疲于奔命，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至，像不期而至的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把他逼得无路可走。
他一向是有主见有理智的人，面对再复杂的情况也能冷静思考去寻找最优解，他心里明知自己状态极差，确实需要缓一会儿，重新梳理混乱的思绪，但关心则乱，总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必须马上着手去做点什么。无论是什么。
心头矛盾不休，却见元玉忽然抬手。
熟悉的温凉触感覆上了他的脸颊。
钟烨一惊。
元玉冰凉的指腹按在他脸上，稍微仰一点头，冰蓝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要躲。”
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要求，显然并不明白这个动作在人类的语境中意味着什么。
钟烨怔怔地站着，任由对方捧着他的脸，跟他碰了碰额头。
很凉。
钟烨当时并不知道，在龙族的肢体语言中，这代表着最高等级的信任和抚慰。他只觉得凉丝丝的感觉从额头传到全身，体内死死紧绷的弦终于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元玉的眼睛占据了大部分视野，淡蓝色的星点像萤火一样闪烁。
随后，元玉松开手，小声道：“你坐下吧。”
钟烨垂了眼。他俩就这样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此地正处风口，风浪仍旧呼呼有声，但此刻失去了扰乱人心的威力，成了喧杂的背景音。明亮的阳光倾泻而下，映照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枯草地。
元玉俯下身子，微侧脑袋，柔软的发丝顺着肩头和后背滑落，钟烨的视线被很自然地引过去，落在他的犄角上。漂亮的龙角在光下流光溢彩，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钟烨忽然问：“我能摸摸你的角吗？”
元玉顿了顿：“你问的话，我肯定说不能。”
他没有改变姿势，犄角毫无防备地悬在他手边，算是默许。
钟烨小心翼翼地拢住了他的犄角。
他还是第一次上手。触感不如看上去那般光滑，由角基部到尖端，一圈圈清晰的纹理盘旋而上，像一块颜色透亮、富有棱角的冷玉。一丝微弱而不可忽视的灵力，似乎正沿着纹理不停奔涌。
指尖带着探索的意味，顺着盘旋的纹理，一点点往上蹭。人类的体温本就高出龙太多，掌心的热量持续不断地传递过去，起初，还只是龙角表面的温度升高，但没过多久，内里的冰凉也染上暖意。
“…唔。”
眼见着手指即将摸上犄角尖端，元玉忽然闷哼一声，歪头躲开，将龙角从他手掌心抽离出去：“你好热。”
他晃了晃脑袋，起身拉开距离，回头瞥他一眼，带着点恼意。
还没等他再开口，钟烨从善如流地认下：“我的错。”
元玉没话说了。
钟烨也站起身。
就在刚才松弛的几分钟里，他理顺了思路。
绝不能贸然揭穿伥鬼的真实身份，那样基本没有成功率，也易打草惊蛇。他需要外力协助，这外力最好有一部分来自家族内部，不然风险太大。
最好的办法，是先试着去找钟明言，根据之前推测，他现在是最有可能相信钟烨的话的人。
但钟明言常年不在祖宅，天南海北踪迹不定，想快速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而钟烨根本拿不出那么多时间浪费。
第二选择是去找钟蔚。
虽然两人之前关系极差，但一同经历了几件事，钟蔚对他印象改观不少，也不再把元玉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基本能和和气气地交流了；还有两个附带的好处：一，钟蔚家离他家很近，方便寻找；二，他更容易与钟明言联络。
于是，钟烨略一思索，道：“我需要回家一趟，把黑魍魉和无名都带出来，如果可以的话再去找钟蔚。你想跟我一起回去吗？”
元玉点头。
按说，现在把元玉带回去有自投罗网的风险，但据目前形势看来，把他独自放在这荒郊野外也很危险，两边都是虎口，那还不如一起进，至少有个接应。
他们走远一点，找到小貘时，它正肚皮朝上躺在地上，一边呼呼大睡一边晒太阳，人都走到它面前了，还全然不知，沉浸在和周公的幽会中。
钟烨暗想，怎么会有神兽的警惕性差成这样。
等被叫醒，小貘懒洋洋地打了两个呵欠，眼睛一只睁一只闭。
钟烨道：“我们要走了。”
小貘的眼睛瞬间瞪成灯泡，一个鲤鱼打挺，连珠炮般询问：“啊？你们现在走吗？真要走吗？把我自己扔在这里吗？”
“对。”
“我问的是三个问题！”
“我知道。”
小貘愣愣地看了他俩一会儿，忽然梗直脖子往后面张望，看见不久前挤满地缚灵的地方一片空旷时，眼珠一转，忽然四肢一蹬仰面翻地，开始打滚耍赖：“不管不管，你们要带我走！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犄角旮旯！”
“什么叫犄角旮旯，这不是你住的地方吗。”
“不管，反正你俩不能抛下我走！”
小貘想的很简单，它势单力薄，虽然挂了个神兽的名头，但和梦貘的实力比起来足有天壤之别，之前孤身在此，免不了受人欺负，再怎么委屈，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现在傍上了靠山，还是两座很厉害的靠山，顷刻之间能让众多地缚灵灰飞烟灭，还不留一点痕迹。人总是趋害避利，有了更好的生活，当然要和以前的说再见。
钟烨不为所动：“不行。”
小貘活蹦乱跳，耐不住性子，若带在身边，太过招摇，指不定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小貘顿时神情恹恹：“真的不行吗？”
钟烨转念一想，即便拒绝了，小貘也有可能偷偷跟着他们走；又想到家里小灰它们无人看管，无名那家伙不靠谱，不如把小貘带回去，让它们彼此做伴，也算有个照应。
就改口道：“算了，跟我们走吧。”
小貘道：“嘿嘿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说着欢呼雀跃地跑到前面去了。
日头偏移，脚下的路一点点显现，触目所及不再是空旷单调的草木荒原。
远处云层间显露出高楼的轮廓，随着距离拉近，那轮廓也愈发清晰。
周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来往买卖，熙熙攘攘。
他们回到了城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休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