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玲是个很爱做梦的人。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梦。可能是白天遇到的小狗，也可能是即将到来的考试，又或者是与现实完全无关的存在。

夜晚的梦简单而纯粹，白日梦漫长又光怪陆离。只有回笼觉让她不悦，那时做梦会游离于现实和梦境之间，现实的场景，梦中的人物，既无法唤醒自己，又无法控制梦境，让人恐惧。

这一次，林玲又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里走了很久，四周是一片荒芜，也没有踩在地上的实感。林玲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前进，也不觉得累。眼前突然出现一座花园，不是由远及近，而是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花园里的花野蛮生长着，看似杂乱无章，却又能在某些地方看到修剪的痕迹。

花园的主人坐在椅子上打盹，一本书掉落在椅子边缘。林玲想问路，却又不敢打扰，只能站在花园门口欣赏眼前的花，等着主人醒来。

“呵啊……又来人了么？进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林玲环顾四周无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主人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长发顺着椅子垂下，几乎触及地面。她长着一**玲从未见过却觉得很熟悉的脸，鹅黄色的吊带裙显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她的手轻轻拨动头发，让林玲想起了总是笑着的地理老师。主人没有穿鞋，双脚踩在草坪上。说是草坪，倒是更像地毯，很柔软，一点也不扎人。

“我叫林玲。请问……这里是哪里？”

“哦……林玲。”主人皱着眉头，翻阅着从地上捡起来的书。过了许久，她才回答林玲的问题，“这里是人死后的去处，也是我的花园。”

林玲愣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死了？”

“对。”

主人还在翻书，林玲感到眩晕，回忆涌上心头，她看到了自己死亡的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将林玲击垮，她倒在了地上。恐惧也爬上她的身体，她想逃走，却没有力气站起来。

“怎么找不到呢？也没有印象……你是什么时候死的……喂？你还好吗？”

我死了……

我死了……

“唉，又一个晕倒的。别着急嘛，能见到我说明还能再活一次，别绝望得这么早。”

林玲的心情大起大落，好似突然间活了过来。她有些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并没有沾染上任何灰尘和泥土。

“……谢谢。”

“是星期三晚上。”

“哪一年？”

“哪……一年？”

林玲愣住了。从她死后，过了多少年？

“……2013年。”

主人抬起头，她的眼神让林玲很不安。

“几月？”

“十月。”

很快，主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页。她把书放到椅子上，走到林玲跟前，盯着她。林玲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两步。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的灵魂早就破碎了，没想到竟然游荡到今天。”

“……破碎？”

“咳咳，我来解释一下。一个人在第一次死亡的时候，如果求生欲强烈，灵魂就不会消散，来到我的花园，获得重生的机会。当然，只有第一次死亡有这种机会，如果是第二次，那么无论如何，灵魂都只能往生。”

“所以，我是因为求生欲强烈，才来到这里？”

“嗯……应该是吧？可是按理来说，你见到我的时间应该和你死去的时间是一致的。但是现在人间已经过去了四年。或许是你的求生欲不够强，没有第一时间来到这里，但是又不至于消散，也许是某种契机，让你最终还是到这里来了。”

林玲没有回话，看起来眼神呆呆地，好像在思考什么。

“好啦好啦，既然到这里来了，那么我们继续下一步流程吧。首先我要计算一下重生的合适时机，然后再给你准备一个小礼物。”

主人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另一本书，在上面比划着什么。

“礼物？”

“是的。因为重生仅仅是将时间的进度条拉回某个节点，如果不做出任何改变，那后面发生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有改变。控制变量法学过吗？我要加一点点变量，才能让最终的结果有所不同。不然的话，不是白忙活了？好啦，我已经算出了能够让结果有所改变的最佳时机，这一天，你有异议吗？”

主人伸出一根手指，书悬浮在空中，上面显示着一个日期。

林玲摇摇头。

“那，你准备好回去了吗？”

林玲点点头。

主人双手合十，闭上眼默念着什么，林玲的眼前逐渐浮现出自己躺在床上睡觉的幻象。

“好了，走吧。”

林玲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轻盈，直到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主人又念起什么，双手从身侧慢慢抬起，地上掉落的花瓣便飘了起来，仿佛时光回溯，回到了原来的花枝上。而林玲的身影也在花瓣飞舞地过程中，消失了。

花园的主人走到其中一朵白色的小花面前，这朵小花平平无奇，含苞待放，仿佛再过不久就要盛开。主人轻轻拨动花瓣，里面的光景却不如人意，花芯早在不知何时便**了。

这朵花，再无盛开的可能。

上大学的第二个月，十月三日，我参加了初中同学杨澜的葬礼。

十月三日，又是十月三日。

四年前的十月三日，我的同桌林玲死在了清水河中。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国庆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我带了旅游买的小礼物准备给她，可是直到下了早读她也没有出现。我心里觉得不安，却也只是以为她有什么事耽误了上学，或者请假了。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通知我们，我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那份礼物一直被我放在书桌的最上层，我没有扔，可是也再也没敢拿下来。

“班长，快到了。”

谢安欣拍了拍我，我有些恍惚，才注意到车上的人都开始解安全带准备下车了。我嗯了一声，也准备下车。

昨天初中同学林小年打电话给我，向我通报了杨澜的死讯，随后我便在荒废许久的初中班级群里发了消息。多年未联系，加上国庆很多同学也没有回家，所以最后只来了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

女生叫谢安欣，喜欢星座命理，塔罗占卜之类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很喜欢这些。男生叫陆九天，有很多漫画和小说，班里人总是跟他借，我也借过不少。

谢安欣和陆九天与毕业照上差别很大。谢安欣脸上的婴儿肥已经不见了，头发也剪短了不少，利落地扎在头上。陆九天失去了初中时期的可爱，戴上了眼镜。长了胡子之后，又不怎么打理，看起来有点讨嫌。

林小年在村口等我们，她是杨澜的表亲。我记得整个初中时期她都长发飘飘直到腰际，现在却剪短了，只刚及肩。我们三个一下大巴，她就很自然地就向我们打招呼，就像昨天我们还在一起上课一样。

我们几个把花放入了门口的花圈之中。路过灵堂，看到了老同学的遗照。遗照上的她笑得很灿烂，与我记忆中重合，让我有一种不真实感。

林小年带着我们到了角落的桌子坐下，往门口望去就能看到棺材的一角，让我感觉到不舒服。谢安欣和陆九天跟我一样神色凝重，不知道用何种神情面对这样的场合。而林小年却跟没事人一样，还在嗑瓜子，仿佛这不是亲人或者同学的葬礼，只是一场普通的聚会。

“坐吧，等下就开席了，吃了饭我送你们上车。”

“林小年，杨澜怎么回事？”

我问道。

“生产大出血，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场面顿时一片寂静，只有林小年嗑瓜子的声音。

我很难将“初中同学”和“生孩子”联系到一起。

“……啊？”

“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

我和谢安欣点点头。

“是啊，多荒谬。我们在各自的学校里畅谈人生理想的时候，她死在了产床上。”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杨澜没有参加中考。她回家后，没过多久就嫁了人。”

我只记得她没有参加中考，但是后面的事情听起来很陌生。

“记得，我劝过，但是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如果她能继续上学，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我说。

“她上不了。”杨澜摇摇头，“家里不给她钱，也不让她出去打工。”

我愣住了，这与我记忆中的并不相符。

“不对啊……她跟我说她觉得自己考不上，所以才放弃的。“

“也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林小年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记得初三的时候，她经常请假。”谢安欣说。

“嗯，对。那时候她哥哥结婚，她要回家帮忙。”

我没有再说话。说实话这里的环境让我觉得很压抑，而且刚刚还晴朗的天气又变得乌云密布。

陆九天一直呆呆地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的班的同学都在开开心心地上大学吧，我们班的同学却都走了两个了。”谢安欣小声地说，但我们还是都听到了。

场面变得很沉默。

很快便上了菜，又来了几个不认识的人跟我们凑了一桌。席间他们偶尔也谈论杨澜，但似乎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刘家媳妇”。

饭后陆九天说他要去给杨澜烧东西，我的胸口闷闷的，于是也跟着他走走。他蹲在火盆边，从包里掏出两本崭新的小说，连塑封都没有拆。这本小说叫《郡主小妹》，我没有看过，但是听说过，初中的时候很火，不过当时只出了上半部分。

“杨澜很喜欢这本小说，借了我的看完之后自己也想买一本，可是因为太火了，书店都卖光了。直到去年下半部出版，上半部也再印刷了。”

“她这么喜欢这本书，说不定去年她自己也买过了。”

陆九天继续烧着，他烧得很认真，一页一页完整地撕下来，看着每一页烧尽。

“你说得没错。”

他嘴上这么说，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

我在陆九天身边站了一会儿，相对无言。我感觉这里仿佛比饭厅更沉闷，又回去了。

杨澜和谢安欣在闲聊，听起来似乎是跟大学有关的事。

“聊什么呢，也让我听听。”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她们身边坐下。

“我们在聊安欣的社团，吉他社。”

“你还会弹吉他呢？”我有些惊讶。

“刚学。”

不知道闲聊了多久，渐渐地也有些没话了。

迟来的悲伤这时才缠住了我。过去的记忆一直在浮现，并且逐渐清晰起来。那天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清晰得让我头疼。如果我没有生气，我没有责怪……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

“我们来玩点什么吧。”谢安欣突然开口。

“玩什么？”

林小年和我同时抬头看她。

“我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能玩的吗？”

我挠挠头。

“要不，我给你们占卜一个？”

谢安欣突然来了兴致，眨巴着眼睛。

“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你还在搞这个。”

“其实上高中之后我就不怎么搞了。”

谢安欣站了起来，开始四处寻找东西。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感受不到能量了。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听不到神说的话了。”

……神说话？

“你带牌了？”林小年问。

“这里应该有扑克吧。”

谢安欣继续搜索，很快便从门口的桌上拿来一副未开封的扑克牌。

“扑克牌……？真是怀念。”

“来，默念自己想问的问题，选牌吧。”

谢安欣洗好牌，摆在我们面前。

我闭上眼，默念了心中的问题，然后睁开眼选了一张牌。没想到却看到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跟我按在了同一张牌上。

“……林小年，你就不能等我先选完吗？”

林小年耸耸肩。

“无所谓啊，正好一起解答了呗。”

我无奈地揭开了牌，一张黑桃三摆在我眼前。我把牌递给谢安欣，突然感到头晕。我揉了揉太阳穴，再睁眼，却看到扎着双马尾、脸上有些婴儿肥的谢安欣正看着我选的牌点头。我猛地起身，大腿磕到了桌子传来真实的疼痛感。

“班长，你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