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而上,面具缓缓抬起。
映入眼帘的先是抿起的淡红薄唇,浅浅勾起,宛如垂钓鱼竿甩入水中,姜浮玉心跟着上钩,手停下,凝神盯着她的唇角,指尖在尖锐的獠牙下轻轻摩挲。
她突然不敢揭开,手指松开,罗重衣见她不动,忍不住自己掀开面具,一双桃花眼上挑,歪头含笑看她,“怎么,怕认错?”
獠面下,一只莽撞的小鹿,撞入眼底。
她的秋水里倒映了一张失神面庞,姜浮玉咽了咽喉,耳边急促的锣鼓,嘹亮的祷词,一切的喧嚣仿佛消失不见。
揭开的何止是面具。心湖道道涟漪下的颤动震耳欲聋,她想起闪电鱼群里的执手,海妖手下的逃生,火山里与她的相依,巨浪打过,后知后觉掀起波澜。
罗重衣,如果你是假装不记得这些就好了。
面具落地,沉闷的声音打乱心口的韵律。罗重衣牵过她的手,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抱着她撒娇过。罗重衣对战旱魃,施法射出参商的星辰之箭,罗重衣说,我不会丢下你。
她初开七情,面对这些,既沉溺,又迷失。
罗重衣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浮玉,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我在想,黑色面具,也与你相配。”她低下头,轻声说。
也在想,当你来日你戴上银色面具,是否会记得今日,是否会识得,我的眼神在说,心悦你。
而这三个字,她或许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人界不过数百年,刚开始,她已看到尽头的结局,幽冥万万年,却与她无关。
“二位师侄…你们”,季时予看到这幕,愣了神,当地习俗中,傩舞面具有其特殊意义,脸上面具并非是谁都能摘下。
她随即轻摇头,自言自语:“都是女子,罢了罢了。”
篝火还在继续,她们换上宗服,告别伏蝉一行人,沿着街边回城主府,姜浮玉异常缄默,罗重衣不知她为何心事重重,拉着她乘船听曲,踏草游园。
“浮玉,剑灵是不是和人不同。”
姜浮玉:“为何有此一问?”
罗重衣侧头盯着她漆黑的眼睛,“你是我的剑灵,今日不高兴,是我哪里没做好?”
她怔了一息,内心酸胀,眼睫轻扇了扇,“不是,我与人并无区别。”
有七情六欲,有爱憎,不是你没做好,是我…
她望着她明亮深邃的双眸,今夜画面在脑海交织,唇边忽的地绽放一抹笑容,她温声说:“今夜,我很开心。”
就让她沉溺在人界这场梦。
等来日梦醒。
来日梦醒,各自散去。
次日,罗重衣告别空山宗与季时予,回宗门复命。
此行详实孙堇青和拓跋卿已和宗主禀报,罗重衣从莫离口中得知拓跋卿在后山思过崖面壁,“师姐所犯何事?”
“她道因她之过,未能发现旱魃伪装,锁妖镜碎,酿成大错,自请前往思过崖。”
修道重在修心,她本性仁善,能有此念,莫离便没拦着。
“方才堇青得知,也一同去了。”
思过崖。
崖壁滴水成冰,寒气砭骨,拓跋卿跪在崖前,脊背挺得笔直。
孙堇青瑟缩地环住手臂走入洞窟,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拓跋卿,你要跪,我陪你一起。”
声音在山间回荡,她忍着寒意靠近,侧头看一眼她,倔强跪下。
拓跋卿正视眼前厚重的冰墙,声音放柔,“思过崖所结玄冰已有千年,你怕冷,何必来此。”
她哆哆嗦嗦,“你来得,我便来得。”
“这本就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还有一只旱魃潜藏,任谁也不会怀疑人畜无害的小女孩会是旱魃,你受她偷袭,一切情有可原。最后关头是你冰封旱魃,更无需自责。”
拓跋卿眼神黯然,“微末之功不抵因果之过。一切因我而起。”
“若怪,应当怪我。”孙堇青扶住她的肩,“她与幼时的我处境相像,我为弥补昔日遗憾,执意分食物给她,还同你置气。你因我对她多心怜几分,才会被她欺骗,对不对?”
心思总是瞒不过她,拓跋卿不敢看她,“我的错不止在此。”
她跪在此处一夜,问心自照,她之疏忽,锁妖镜旱魃逃出,丹水城险些覆灭。此一过也。
她因师妹罗重衣,生出妒念,此二过也。
面对旱魃,师妹出剑果决迅速。她日日修习才成的剑意,师妹三两日便参悟,遑论罗重衣收服祖师佩剑,得剑灵浮玉,她更是难以企及。
“我知道,还因为罗重衣。”孙堇青轻声说。
她常在拓跋卿身边,怎会看不到她眼底的落寞和艳羡。拓跋卿身为师姐,加之性格使然,不像她一样会说出口,憋在心里久了,难免成疾。
“我师傅说,百年之内,师妹必成宗门魁首。”孙堇青往她那边挨,汲取暖意,从牙关蹦出字,“大师姐修无情道,她修剑道,届时若比心境,大师姐赢,若她们打起来,师妹的胜算会更大。”
灵枢宗以剑道闻名,刀枪剑戟,都是外物,然大道三千,飞升各有其法。无情道,是最难的一种,宗主依旧下此断言,足见罗重衣潜力之大。
“我如你这般想法时,和师傅诉苦,这些话是她告诉我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拓跋卿,这并非你的过错。”
内心晦暗拓跋卿无法对孙堇青道明,独自来思过崖,警醒自己勿忘剑道初心。她不曾解释为何拒绝她查看伤口,却没想到她还是跟来,还猜到自己因何思过。
她总是很了解自己。
她还会牙关打颤地安慰自己,这并非你的错。
“嗯。”拓跋卿点头。
见她不钻牛角尖,孙堇青松口气,“能走了?我好冷。”不是为了宽解这块木头,她哪里会来这冰天雪地找罪受。
“再有一刻钟跪满六个时辰。”
意思是,再等等。
孙堇青想锤她的心都有了。
她扒去拓跋卿月白的罩袍拢住自己,“你说丹水城事了后会告诉我,试剑山受伤,为何不给我看伤口。”
拓跋卿沉默片刻,右手缓缓向右移,捉住她的左手握紧,“伤我的剑,名为钟情。”
-
“师姐,师姐—”
罗重衣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孙堇青扶着拓跋卿走出来,她眨眨眼,“我来迟了?”
风风火火,这欠欠的脾性,和自己如出一辙,孙堇青头回觉得自己和罗重衣欠收拾。
“再迟些更好。”拓跋卿眼神一横,“丹水城好玩吗?”
罗重衣双手背在身后,弯着腰对她们傻笑,“师姐们不在,不好玩。”
“花言巧语。”孙堇青露出个嫌弃的表情,望望她身后,“浮玉人呢?”
“她在这。”罗重衣召出参商,晃了晃。
拓跋卿问她,“你为何来此?”
“越长老罚我来思过。”
提到这个罗重衣就来气,她本想来思过崖陪两位师姐,路过戒律堂被叫住,越长老问她赎命下落,她说已找回,结果被唤进戒律堂。
罗重衣越想越不该,师姐肯定不会告密,越长老问她赎命下落时,她早应该猜到是驭曦宗那边传的消息。
“赎命在我手上,越长老铁面无私,当着驭曦宗信使的面将我发配来此。宗主和师傅都不在戒律堂,无人替我求情,我想你们都在,我们四人有个伴,便老老实实来了。”
在思过崖无法动用修为,宗内娣子若非大错,不会被罚来此,罗重衣犯的错不大,纯粹是越坎之觉得其他惩罚对她不痛不痒,才发配她来思过崖磨砺道心。
孙堇青毫不留情笑她你也有今日。拓跋卿嘴角上扬,淡淡道:“我们已跪足时辰,正要离开。”
“啊…”罗重衣仰天,双手高举过头顶,“师姐们当真忍心留我孤单一人?”
孙堇青笑道:“有浮玉陪你不够?”
“她要修养,与旱魃一战她损耗太多。”罗重衣挥挥手,“我问过空山宗娣子拓跋师姐的伤势,旱魃之毒还需慢慢将养,你好好照顾师姐。”
罗重衣第一次来,早听说思过崖苦寒,切实进入灵力被封,才感受到传言不虚。
她没像拓跋卿按规矩去洞窟里跪着,绕崖边走上一圈,选了个最舒适的地坐下,无聊了,拿着剑在冰面刻字作画。
冷意渐渐裹挟,她停了手,双手抱剑,脸枕着剑柄,她难以想象,拓跋师姐竟跪了一夜,足足六个时辰。
姜浮玉出现在她身后,“你当真安心在这受罚?”以罗重衣的性子,早该跑了。
她觑一眼地上的画,她,孙堇青,拓跋卿三人齐齐跪下,没有自己。嗯,可能自己也在,是她手边那把剑。
“不受罚,越长老只会罚更重。师姐自请来此,我也想试试是什么感觉。”
姜浮玉眸光微动,没吭声,兴许是冻的,牙帮有些酸。
罗重衣问道:“你不是要修养吗?才过半个时辰。”
她指着冰面,“冰层底下灵气交汇,助益良多。”
“不可能。”罗重衣神色讶异,“思过崖之所以有思过之名,是因为这座峰灵气最为稀薄,加上有玄冰洞窟,祖师设下不可动用修为的禁制,犯错娣子只能以□□之躯受罚。”
姜浮玉皱眉,没有修为,自是探不出灵气,不过此处禁制对她不起作用,这才能发现不同之处。
罗重衣歪着头思索,半空落下一青袍女子,边笑边扶起罗重衣,“小师妹,几日不见,越发可人了。”
“秋师姐。”秦震长老的娣子秋若梦,和她师傅秦震一样,成天见不到人影,罗重衣对她们印象不深,倒是孙堇青与她能聊上几句。
“我师傅请宗主出面,她们替你在越长老面前求情,这顿罚,免了。”
罗重衣搓了搓手,喜道:“多谢秋师姐和秦长老。”
“要我说,本就不该罚,反而应奖赏。师妹剑挑驭曦宗,扬我灵枢实力,她们打不过还要上门问责,好没道理。”
“秦长老不是和驭曦宗交好吗?”拓跋卿曾提过,姜浮玉记起,便问出了口。
“那是百年前,现在不常来往。”秋若梦浅笑,“重衣师妹亲,驭曦宗疏,这点师傅心里有定论。”
罗重衣不知如何接话,“呵呵呵”笑,好不容易路过主峰,她借口去找孙堇青,拉着姜浮玉离开。
落地主峰,她长舒了一口气,“秋师姐句句在夸我,可我对她总是喜欢不上来。”
“那你喜欢哪位师姐?”
“孙堇青,拓跋卿。”参商在手中转了一圈,罗重衣忽地转身,剑柄戳了戳她手心,她抬头,“还有,姜浮玉。”
日光洋洋洒洒,剑柄玉坠摇摇晃晃,她垂眸,顿了顿,五指握住玉坠,“我不是你的师姐。”
我是你喜欢的众多师妹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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