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苦恨

“昔日旧人,对面而立,不相识,不可说啊。”

土生看得慨然,望向地上屈于天帝之威而跪坐的女妖,她起初自称阿净,可如今看过,当真难配这个名字。

土生不想再对她做出什么评价,叹过几声后才过去对沐风说:“天帝向来不重这些虚礼,你今日时间本就不多,不如……”他看着沐风脸旁那枚荷包,粗布素花,倒是很衬诘问里那个隐忍温柔的花妖。

得了名字,还有佛缘,依照阿净那个性格,早该走上正道。

怎会如今神魂残损地被收到荷包里?

司命回忆着说:“当年你本就是死劫,是要以身死来祭道,后才能圆满,不知为何你却活到了寿终正寝才回不世天。却也奇了,如此也算得渡了这劫。”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声弦响,铮鸣而汹涌地劈向沐风,他本能地将荷包护住。

如同当年昆仑虚。

那是一处瞧不见顶的殿宇,高高地亮着几点幽蓝冷光,光影漂浮不定间只能看清周围三两步之内的东西。

沐风眼睁睁地瞧着那朵花被砸到地上,身边围了圈瞧不清面孔的人影。

这里什么都是冰凉的,那些像是士兵一样的“人”连呼吸都没有。

一尘不染的台阶上刻着暗色纹路,再往上看,就只能瞧见浓雾迷蒙,似是有人端坐其间。

声音入耳,如同带了万年霜雪一般,瞬时便冻得耳朵生疼。

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你们犯了错,要罚。”

只此一句,至于有何错,如何罚一概不说。

彼时的沐风虽是被照顾了几天,可凡人之躯在此霜寒之境一直难退烧热,正恍惚间寒光闪过,竟是有卫兵举起武器要去刺地上那株花。

就算此地或许非是人间,就算……刚才目睹了全程,也知道面前这个花妖是无辜的。

他更知道,身边这些东西,亦或是高位浓雾后的那个人影,都不是他小小一个凡人能违抗的。

可是沐风还是扑身上去把花护住。

他想,本就荒唐,何故还要为自己残躯一幅连累无辜?

心绪错乱,未察觉时,他已开口为这无辜的花辩解:“错的不是她!救我的也不是……”

“你再说下去,可又多一苦主。”声音从浓雾之后传来,“更辜负此花牺牲之心了。”

听这意思,想来这位大人定然了解真相,也是个听得进去道理的。

他躬身保护的动作不变,接话道:“神仙鬼怪,不知大人是哪路,我先拜过了。此桩只因我求药心切误入山门,难抵霜雪大寒,幸得仙子善良相助,若要罚便请罚我吧!”

他实在疲累,几乎用尽全力才将这句话说完,尾音远远地荡出很远去。

说完他才将那花护在身后,朝着台阶郑重地跪了下去。

之后便默了许久,静到能听见殿外风雪怒号,对比之下,殿内死气沉沉。

半晌,话音才从雾后传过来:“你唤她们作仙子?这称呼倒有趣。”

说话的人似是笑了。

但他又接着讲:“可是规矩就是规矩,哪里是感情可以左右的。”

这便是要如刚才一般伤害那枝花。

寒刃若是刺破纤弱花茎,岂能有命活?

岂有善无善报的道理!

沐风顶着头疼脑热还要争辩,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愤怒的神色在传递静默的呐喊。

“怎么?”高阶浓雾之后那道声音懒洋洋的,“你还喊的挺起劲儿。”

沐风没明白,又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讲不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或是被施了术。

他就是这会第一次听到阿净说话,那时的她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花妖。

“感谢郎君相护,只是她救你为善,此事若不得了结,只怕搭进去你我性命都不足够。她今日既能推出我,明日便能推出别的同伴。小妖寿数短暂,若无今日也要寂寂亡于此谷,不若积善累德便好。”

说话的声音像不该存在于这片冰天雪地的和煦春风,只爱静静挂于月梢,沐着银辉俯瞰人间。

她都明白,可她不在乎。

“舍我一身,大人会为你指路归家的,莫要再做无谓之争,凭添灾厄。”

公子听红了眼,却无奈于口舌被施了咒,竟让他挣扎着生生解了咒!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经此,她的声音才有了起伏,不过也只是愕然一瞬,“你……郎君言过了,该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1)

“你们外面用公道对付仇怨,我们这处……是要听规矩,否则会让大人难做。”

沐风气得捶地:“你还怕大人难做,他不也眼睁睁看着你丧命吗!这种不论是非曲直的,是什么狗屁规矩!”

“郎君莫要冲撞大人!”亮光过后,她急急幻出人身挡在沐风面前,“大人还请降罚吧。”

沐风才要去拉她,却忽地半分都动不了,四肢像是被瞧不见的锁生生定住。

“哎,你这人。”雾后那声音调侃起来,“说话真不中听。”

沐风听不懂这是在说什么,只是盯着那团浓雾,恨恨地说:“何人能心安理得见无辜之人惨遭屠戮,她敬你,你还能不辩是非杀了她,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

他说完这句,是连丧命的决心都做好了。

他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多日来在此地如同镜花水月一场,本就得多活几日,与其踩着他人尸骨活下去,不如活得硬气些。

“我告诉你,便是我如今身死,去了地下,我也要将此事告诉鬼官!”

没承想这话才落,却像点了引线一般炸得上头急急笑了几声。

是和这个阴冷高殿格格不入的开朗……

“心肠啊,我想想。哈哈哈哈,这种东西我丢掉许久了。”

有病。

沐风想。

又听那人说:“不过,你要是现在死下去了,去幽都也得被他收拾。”

沐风没听明白。

什么幽都?

他是谁?

“不对。”隔着摇摆的浓雾,沐风似乎看见那人摇了摇头,随后又说,“他现在估计忙着找人呢,还不到恨你的时候。”

沐风已是听得一脑门子官司,甚至脑中诡异无比地冒出来一个念头:难道这位大人认识自己?

“不过,也有你和他见面的时候。”

不知位大人口中的“他”是何许人也。

但好似说到这个人,他就很开心,语气都不自觉地上扬,半晌才察觉失态,轻轻咳了一声算作清嗓。

略顿了两息,他才重新开口,声调重新冰冷起来。

“那个,如此花妖,禅心已生,你们怕是没资格杀她了。”

这话头转得太快,快得沐风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什么意思?他又是在跟谁说话?

尚未让他想明白这个,原先持兵刃而立的人影竟转瞬之间就不见了!

“听夏花。”

“小妖在。”少女恭肃地朝浓雾行礼。

“迎霜听夏,落雪听禅,心有明镜台。从此往后,你叫阿净,风轻云净的净,本君赐你姓名。”

眼瞧着马上就要死,谁知他三言两语就消散危机于无形。

阿净愣怔片刻,问道:“禅心是何物?”

自从那些阴森死寂的侍卫凭空消失后,浓雾后这位说话复又轻快起来。

“平静,无执,超我。”大人顿了顿,换了种解释方式,“你愿意豁出性命去做保护,这种超越自我的慈悲和无私,发生在你们妖族身上,叫起了禅心,若能得修炼,可入大境界。”

阿净眨了眨眼,才说:“我只是觉得要向善,譬如她救了人,我救他们……”

沐风没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讷讷道:“那我也有了禅心?”

“你是个妖吗你还想生禅心?”不知为何,那位大人说话忽地变得刻薄起来,“路过粪车你也要来一勺尝尝咸淡?”

沐风:“……您这话有些糙了。”

“ 本君做个好人,还要被指指点点。”浓雾之后,那人故意咬着最后两个字,能感觉到笑意穿透迷雾而来,打趣之意昭昭。

恍若方才那个一语便能指掌生死的人物,瞬时消散。

“救你们一命,还要被骂是个坏人。”

沐风:“……”

一时看不明白这位神秘莫测的大人是走哪种风格。

“我说这位小郎君,你该如何谢我?”

沐风只觉得短短几句话一字一字化成浆糊裹在他耳目上,猝然被喊,本能地想要说些感激的话,居然结巴起来:“我,我我……”

“你可以慢慢想,日后或许还有你谢我的时候。”浓雾中缓缓伸出一只手,净白如玉,同这阴沉大殿格格不入。

他随意地一摆手,送出句“再会”。

如细风拂面,吹得沐风耳目迷蒙,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听到那位高座上的大人同阿净说了些什么,但他却什么都听不清。

“你今后要怎么活?”

阿净伏首:“请仙君指教。”

大人却话风一转,忽而问道:“可知你们为何只有三月寿数?”

“因为我们祖上做了孽,所以子辈被天道诅咒。”

“不。”大人缓声说,“这是我拿来诓你们的鬼话。”

阿净讶异抬头,却听大人悠然道:“天道不允许任何妖怪活着,我忤逆天道,却也只能给你们三月时间,给你们死死生生,生生又死死,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总觉得你们要是也顺着天道死了,我不大乐意。”

“而这人”他指向地上昏迷的沐风,“就是你们一族的生路。”

“阿净,你要听好了,天道不容妖,也不信妖。但有生必有死,它要用规则把你们一族诓死,也必须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阿净声音不由得有些抖:“天道如此容不得我们吗……”

“可是,我也是天道之下的神仙。”那声音笑起来,听着却是凉凉的,“怎你三言两句就信了我?”

阿净未料到他会如此问,愣了一下才苦笑着说:“我知道私逃出界的同族都惨死在外面,也知道这世道于我们多有不公。您是神仙,也只有您给我们容身之所,我只能信您说的话。”

“好,我给你两条路。”大人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阿净屏息静听。

“这第一条好走,你自离开我这昆仑虚,带着你的禅心天高海阔地活去。”

阿净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但是,这只是因为你起了以命相护的善意。”大人轻轻笑了一声,“我不知这份善念究竟是为了平事息人,还是为了庇护好友,或是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男子,再或是因为你傻。”

“因此而生禅心,此后你不再是妖了,所以你能活,至于你的同族,该怎么死,该怎么活,都一样。”

说这句话时,不知为何,他声音里莫名染上几分寒意。

阿净紧张起来:“您是说她们……”

“这就是我要给你指的第二条路。”

“这人是你们一族命里的变数,也是段因果,既然你结了缘,也只有你能去成这果。”

“此去,因果一了,你的同族也得自由。”声音在广殿撞来撞去,“但你,一定会死,用你的死去救同族,包括陷害你的同族,看你可愿意。”

阿净低下头,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她抬起脸痛苦地问:“为何天道要逼迫至此。”

“天道恨妖。”大人平静地回,“它不信妖有情,更不信妖能生爱,它认定,妖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浑身是血地捧着爱在天地间行走。”

阿净听得浑身起寒,痛苦地摇着头说:“可是,我们分明……”

“天道是这样的,和它讲公平没用。”大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温和,“你可慢慢选。”

阿净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我要救她们。”

少女尾音带着许多倔强,一头砸进这孤寒广殿之中。

沉寂,寒风呼呼地掠过殿顶,大人于高位上默了许久,才问:“可想好了,你会死。”

阿净郑重点头:“用我一命,告诉天道它是错的,如果可以选,我们也不想生来就是妖怪,我们有爱有恨,我们是活生生存在的。”

这回大人没有再沉默,而是说:“好,那你记住,众叛亲离之时,就是你身死道销之日,禅心一碎,你族此后再不受天道压迫,世间也再无你了。”

“在那之前,你随时都能回头,可以慢慢想过。”

“阿净记住了。”

沐风躺在冰凉的地方,耳边轰鸣不断,他试图想听清阿净和大人说了什么,却始终也听不清。

再回神,他已在家门前,阿净也被一道送了过来。

沐风当下第一个想的是:居然真的回来了。

第二:他一点都不想再见了!

画面上沐风神色灵动,全然没有在不世天上那般端着架子。

“我也觉得你这样比较有人情味。”土生看得入迷,点评赞扬完阿净的品行之后,又如此诚心道。

毕竟,沐风掌罚那么多年,最喜欢做那大公无私的模样,其实仙僚们都知道他内里是有些少年心性的。

只是碍于在那个位置上,总得端些架子才比较有说服力。

再瞧如今的他,依旧伏跪,面上尽是千帆过后的风平浪静。

他成了自己最想成为的稳重模样,只是成长的方式未必能尽人意。

土生看完这段,又是一阵感慨:“想必这位便是昆仑君了吧,哎,当年那些苦苦压迫,妖怪真是没有活路,还好咱们青岁天帝明令不许再乱杀妖怪,也算给了众生一条活路。”

就是吧……

昆仑君这个性格阴晴不定的样子,简直和谢逢野有得一拼。

听说,冥王幼时曾跟随于昆仑君座下习道来着,再回想他当日见了幽浮那态度,看起来十分熟络,会不会……

罢了罢了。

司命甩甩头,散去这些杂念。

他仔细地品着这道诘问,想天帝刚才说要自己好好看,此中必有深意,他作为不世天一员,得如此提点,势必要悟出点什么。

身为司命,他最大的任务就是根据幽都给出的善恶评定此人转世后福祸安排。

这是不能凭一己兴趣来定的,毕竟天道在那,不容造次。

他只需将命数排列之后登记于宝册之上,一倒手的事,所以这项工作平日里总是很无聊的。

但也有可以凭借兴趣来的,例如各位仙友渡劫,横竖结果放在台面上,他随意发挥一下,都得吃那些苦,该悟悟,悟不了再接着度。

大家劫了归来也无人会因为这个缘故责问到青云台司命殿上。

总是这样,也没出过事。

想到这,冷汗化作惊雷劈顶,打得土生一个激灵。

也出过事儿……

苦主还把自己抓这来了……

难道,天帝不会是特意叫自己看看冥王被害成了什么样吧。

土生悄悄倒吸凉气一口。

又想着,不应当啊,先前听青岁天帝的口风,他作为兄长并不同意冥王和月老这门婚事啊,那这劫闹黄他应该不发作了的。

就算要发作也不该怪他头上啊。

等等。

土生冷汗岑岑,终于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点——这冥王怎的和月老一起进劫了?

他发誓,他发血誓,当年宝册上冥王的情劫对象绝对不是月老。

让他土生去死一万次,他也不敢拿自己的兴趣去编排冥王和月老啊!

要命。

不世天上下谁不知道青岁有多宝贝这个冥王弟弟,这是来找他司命秋后算账了。

这是泼天的误会啊!!

土生慌忙去看被天帝附身的谢逢野。

谢逢野正瞧得津津有味,冷不丁瞥见土生一脸讨好地对着自己怪笑,不由嫌弃道:“大白青天发什么疯?”

笑意凝固于土生脸上,他心中正经历山崩海啸地震,狂风大作,前路曲曲折折指向一条死路。

这是连解释得机会都没有了……

冥王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那天帝哥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你哥俩在这闹着玩呢。

还有,最重要的,你知不知道你旁边那个就是……

他僵硬地转动眼珠,又迎上月老的目光。

清冷眸光凉薄又凌厉,大有“你多说一个字现在便可入轮回”的味道。

土生打量着冥王没继续念着阵眼里他要死要活的那块石头,想来是天帝动过手脚。

他心中一番天人大战,随即秉持着少说多活的原则,将话题引到沐风的诘问上。

“瞧这般也是团圆,怎么后面你们俩一个这样,一个那样了……”

剃了仙缘,差点魂飞魄散,怎一个惨字了得?

沐风抱着荷包眸光暗沉,不做回答。

天道诘问还在继续,第二声钟响,威压之下,激得沐风呕了口血出来。

他如今身为堕仙,受不得天道威压,这个情有可原。

谢逢野没多在意,余光却见身旁的俞思化也因这一声弦响脸色猝然一白,难以承受地踉跄两步,嘴角居然也渗出血红。

“站不稳就去坐着。”谢逢野如此说,却也伸手扯了他一把。

没想到那个平日里常爱笑脸迎人的俞思化为此抵触不已,一巴掌挥开了他的手。

“啪”地一声。

谢逢野瞪了俞思化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可是好心扶你。”

俞思化自个坐回墙角躺椅上,抹了一把嘴角血迹,冷冰冰地说:“用不着。”

“你又发什么疯。”谢逢野莫名奇妙。

土生却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看完之后,恨不得将自己眼珠子抠出来。

他做贼心虚地专注去看诘问,念念有词道:“这花可真花,这树可真树啊,呵呵。”

沐风和阿净一同归乡。

一个柔弱却有情有义的花妖,一个平凡又英勇无畏的教书先生。

他惜她雅量高致。

她慕他刚正不阿。

他们于第二年拜了天地。

从风雪山中生死挣扎过的一对男女,向天地起誓,决意要互相陪着。

沐风当时没来得及想过人妖寿数有别,只望在寿数之内疼她爱她不辜负她。

日子过得算是琴瑟和鸣。

只是偶尔沐风将情意寄于言语上,挑着时间告白一番,阿净总是深深地看他一眼,不给回答。

那是他们归家后的第十年,这十年里郎才女貌琴瑟和谐,一度成为当地佳话,可惜好景不长,阿净的妖怪身份很快就被发现。

因小儿顽皮戏水而不慎落河,彼时正逢雨季,河水汹涌,孩子落下去很快便瞧不见了脑袋。

阿净记得那孩子,他虽顽皮,可白白胖胖讨人喜欢,时常来寻她叫婶子,还会带些小玩意来给她。

她很喜欢这个孩子。

眼瞧着那小小的身影被冲远,已非人力可到达之处,阿净纵水将孩子托回岸上,孩子只是呛出几口水便哭闹起来。但大家看她的目光,却似她杀了这个孩子。

沐风就在不远处砍竹子,当地纸张昂贵,向来都是他亲自做竹简给孩子们用作开蒙识理。

他赶来时,阿净已经被逼到了河边。

向来融洽和谐的邻居们瞬时变了脸,吵嚷着要杀了她。

沐风想都没想就拉着阿净狂奔,一路跑回家里,把门用东西抵住才紧张地转身检查:“伤到你没有?他们怎么会发现的?”

“我既看见了,就不能当做没瞧见。”阿净垂眸说,忽而抬眼,怔怔地盯着沐风看了许久,看到眼眶渐渐续起泪水,她喃喃道“原来是这个时候啊……”

沐风见这情状,只当她被吓到了,瞧得心焦,赶忙转身打算收拾家当,口中念念有词:“你莫怕,我带你走。”

本是一句关心,却剜得阿净一颗心千疮百孔,她痛得不行,想用手去捂却也是徒劳。

“众叛”泪光模糊之中,她朝自己慌张的丈夫伸出手掌。

“亲离。”

那是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以来,阿净第二回对沐风动用法术。

第一回是怕他在大殿之上冒犯大人。

第二回是叫他忘记自己。

众人高举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火油刺鼻难闻,阿净封了沐风的行动,然后当众起了阵狂风坐实自己妖怪的身份。

树折叶飞,沐风乍醒过来,懵懵懂懂间瞧见自家屋顶被吹飞了。

他吓得起身去拦那名正在施法的女子。

却被她身边的罡风吹得几个打滚去到乡邻之间。

他可是和那妖怪同住了十年的男子,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去扶他。

沐风没来得管乡邻这些眼神,慌乱间拿起手边锄头给自己壮胆,说:“这位姑……姑娘!你是谁?为何要毁掉我的屋舍?”

“你把我忘了!”这话说得刻意,甚至故意提了几分声音,叫四周的人都能听清,“我要杀了你们!”

沐风呆在原地,愣怔间还未来得及问什么,只见那女子已朝自己飞身而来,他意识到自己手上的锄头还朝着她,下意识想转动手腕,却发现浑身都动不了。

回过神来时,阿净已悄然倒地,鲜血染红衣衫。

沐风明显瞧见,火光之中,映着那姑娘眼底浅浅两横水色。

她说着拙劣的谎,又在为此淌真情泪。

她哭了。

她为什么哭的?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周围有人欢呼,有人质疑。

没人来得及想这般能纵起狂风的妖怪,如何能轻易被制服。

有人在问:“先生,你为何同这妖怪生活一处!”

有人责骂:“下午你还带着她从河边逃跑!”

有人在喊:“一定是妖法欺骗!那妖怪刚才都喊了!”

有人圆话:“就是,你没看是先生亲手杀死了那个妖怪吗?”

沐风想说什么,甚至已经感觉话到了喉咙口,却一字也讲不出,只觉一颗心在不要命的跳,嘴里苦得很。

他晕倒之后,成了那个被妖怪苦苦欺瞒多年的可怜人,被邻居们架着回家去。

翌日,道士于菜市口除妖的消息传遍十里八乡,众人闻声而动,沐风也被带了过去。

高台柴薪铺了一圈又一圈,木架上捆着一名女子,瞧着身形单薄,浑身血淋淋的,隐约能辨穿的一身黄裙。

她脑袋低垂,却在沐风到来之际忽有所感一般缓缓抬头。

这一抬头惊得刑台之下众人暗发几声骇然尖叫——那一张脸已是血肉模糊。

偏双眼黑白分明,视线艰难地穿过人群,看向他。

沐风心中忽地酸楚难挡,一时胸痛得脚步不稳,身边的人扶住他,却听这个可怜人问:“为何要杀她?”

“先生,她是妖啊,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我不看了。”沐风头痛得要命,转身离开,他迷茫地回到家中,废砖烂瓦中瞧见几个匆忙打包好的行囊,鬼使神差地就这么背了起来,从此一去不回,再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阿净被焚于他的背影之后,连丝火光都没让他瞧见,这回寿数终于到了尽头,她在烈火带来的无边痛楚中,忽地想起当年离开昆仑虚时,她问大人的最后一句话。

“为何我一定会死?”

“因为情啊爱啊的,就是很容易死人。”

阿净圆了因果,却止不住自己流泪,她哭得心都碎了,自己也说不出为何。

她被烧成细灰一抔,又被镇在深山之中,道士咒她永世不入轮回。

当晚,山雾渐浓,有仙光踏夜而来,浓雾之中伸出一只手,曲指招来封着阿净骨灰的陶坛。

他端详许久,慨然道:“可惜了这个好孩子。”

诘问到这里就消散开。

阿净生死道销,听夏花妖这一族的因果已了。

所以之后她们才能被放出那冰天雪地。

土生半天回不过神来,盯着空荡荡的屋梁,急得跳起来:“后来呢!!!”

“不是!我记得你,我真的记得你!”土生急急喊起来,“你这一场是死劫,还是我亲手写的,我没写有个妖怪为了救你这样啊,我写你要死昆仑虚里的!”

“你,你得信我啊,这事也不是我干的!”

沐风抱着荷包,转过来无可言状地看了眼土生,摇了摇头,并不接话。

“什么叫也不是你干的。”谢逢野却敏锐地问,“你还干了什么好事?”

土生悻悻地瞟了眼躺椅的方向,识相地缩回脑袋:“没什么,我什么都没干。”

谢逢野白了他一眼,绕过沐风和阿净,蹲到那名红衣女妖的面前。

“看来我们司命很好奇后面怎么样了,便叫我替他答疑解惑吧。”

他的眸光冷冰冰的,末了又说:“本座没那么好的气性,还是觉得应当一巴掌把你拍死。”

冥王眼中众生平等,不分人妖鬼,更不分男女。

之前也见过,但不知为何,此刻打眼瞧着,面前这个面容姣好的花妖,突然令他厌恶非常。

“你错了两处。”他眸中带着寒意,“走邪道,绕了仙君修为,恢复了沐风这段记忆。”

“当年阿净为了救你,误打误撞遇上沐风,却撞出一个情比金坚,若非你后来入了邪道想方设法要恢复沐风的这段记忆,他都不至于成今日之堕仙,此为一。”

“就算,为此成为堕仙是他心甘情愿,你怎敢腆着脸去强夺阿净的名字?还试图强占她命格,此为二。”

妖怪之命运数连通起名之人,这女妖自以为趁沐风受劫虚弱之时,夺了阿净的名字,还能顶替身份同他一道生活。

可她没算到,阿净的名字是昆仑君给的。

昆仑君啊,那可是个老神仙,这妖怪凭什么去撼动他的气运。

谢逢野看她忽闪乱变的脸色,看得十分开心:“而且,本来他们最好的结局,便是天劫之后一年见两天,怪磕碜的,毕竟命盘只讲一死一生。”

“你此生,行过最大的善,就是费尽心机给了他们一个长相厮守的可能。”

他这说得弯弯绕绕什么生死,什么劫难,土生瞬时抓住了重点:“你!你是说他们之后可以好好的!”

沐风也猛地抬头,眼中这才有了光彩:“冥王是说……”

看他行云流水地跪下,谢逢野乐了:“哎呀爸爸的好大儿,这还没到正月呢。”

他这说不了几句话就不正经起来,土生顾不上了,急急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谢逢野一言难尽地看向他:“我说了,只是个可能。”

“既然你知道有法子能救他们。”土生听得噎了口气:“你早就知道你还!你还折腾他们这么久!”

“你在这义愤填膺什么?”谢逢野祭出“关你屁事”的金言之后,又说,“我就单纯想看看什么事,能让我们沐风仙君心甘情愿做个堕仙。”

毕竟当时遮云楼中这沐风还口衔天道义正言辞地问他:“为一人可值。”

转眼就以身证道为了情爱甘成堕仙,这谁能忍得住不去探查一二。

谢逢野以一个过来人的目光看着沐风,高深莫测地说:“跟你说了,爱情的苦,谁吃谁知道。”

沐风沉沉低下脑袋:“当日是我愚钝。”

“哎,孺子可教!”谢逢野满意道,正要说什么,却被猝然弦声打断。

风再起,送来弦响一声,正正砸到他额心。

这回天道多少带了些情绪,在谢逢野脚前劈出焦烟一缕,袅袅上升。

方才沐风和阿净的往事实在令人唏嘘,所以让他们忘了天道诘问还没结束……

土生……心头一颤猛地低头去找自己脚尖——这是真不敢看!

谢逢野笑容凝在唇边,躺椅上的俞思化睫毛猛地一颤,下意识想要阻止,又缓缓收回了手。

冥王的诘问开始了。

(1)《论语·宪问》载:“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司命:这是能看的吗!我实在是不想知道那么多东西啊!!!救救!谁来救救!!要被灭口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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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苦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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