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十七分,茶楼进来了一个男人。
小绿心头一颤。
他又来了,这是他连续来这里的第三天。
小绿看了一眼挂在墙面老旧的时钟,又是这个时间,分秒不差。
茶楼每天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每天都来的熟客自然也有,但像那个男人打卡似的还是少见。
而且,他第一次来,小绿就注意到了,他是一个外貌相当出色的年轻男人,个头很高,穿着一身洗得褪灰的黑色冲锋衣,白色球鞋上粘着黑褐色的泥土。
来这茶楼的客人,多半是打牌聊天的,但是他不是,他一个人,点一壶茶,坐一下午。
最重要的是,她能闻到,这人身上的死气。
很浓重。
比行将就木的人还重。
上一个死气这么重的人,还是在地宫里,那个死了快八百年,浑身上下都溃烂成树皮的“怪物”。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小绿打了个冷颤。
她深吸一口气,把抹布一放,走向那男人,她脸上挂着微笑:“您好,请问需要喝点什么?”
男人在菜单上指了指。
他指的还是苍山雪绿。
本茶楼最便宜的茶。
“好的,”小绿的笑容不改,“请您稍等。”
她掏出笔在本子上勾选了一下,快要转身离去时,那个男人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要见安妘。”
小绿背脊一紧,脚步停下。
男人声音很轻,她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小绿回过头看着他。
他的眼里很平淡,什么情绪都没有,甚至能算得上是空洞。
他又一次重复:“我要见安妘。”
*
黑色厚重的帷幔被拉起,从帷幔后缓缓出来一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她腿上搭着一条棕色复古流苏毯子。她的皮肤非常苍白,房间里昏暗的灯光给她的侧脸刷上了一层薄薄的釉。
小绿在身后推着轮椅,低声对女人说:“妘姐,就是他。”
安妘半阖的眼睛睁开,她看向那个男人,眼神里不自觉地带着久居高位的俯视。
她说:“找我什么事?”
她想不起并没有对此人的任何,以眼前这个人的长相,如果之前见过,应该或多或少会有些印象。
但这人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男人淡淡答道:“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泛木村。”
他的话里不带一丁点请求的意味,简直能算是通知。
安妘还没发话,身后的小绿先耐不住地皱了皱眉头,“你以为是谁啊你?还想什么指使我妘姐?你别以为你长得帅,就能横着走!我们妘姐不看脸,不吃美人计这套!”
安妘有些头疼,她抬手示意小绿闭嘴,她扯出一个不冷不热的微笑,看着他道:“求人办事除开态度不说,还得拿出点诚意来吧。你既然都能找上我,能该知道我的出场费吧。”
小绿撇了撇嘴,她严重怀疑这人身上半个子都摸不出来,每次点茶都要最便宜的,她瞥见他上衣口袋处露出白色脱线劳保手套的一部分,是正在楼下搓麻将李叔的同款,估摸着可能就在附近五百米的建筑工地务工。
果不其然,男人沉默了。
安妘轻掸了本不存在的灰尘,侧头对小绿说:“送客。”
小绿皮笑肉不笑,伸手朝向门外,“请吧。”
那人没动。
当小绿考虑需不需要动用不那么文明的武力送客时,那人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小匣子,直直地向安妘拋去。
“这样如何?”那人道。
她稳稳接过,这个小匣子表面的漆皮翘起,并没有上锁。“啪嗒”一声,小匣子被打来,她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瞳孔紧缩,捏住匣子边缘的手指用力地泛白。
那是一个黑色麻绳编织的象牙吊坠,绳子的上端有很明显的磨损痕迹,它静静地躺在小匣子里。
小绿一看安妘的反应,非常上道地悄然离开房间。
作为一个合格的打工人,懂得回避老板的秘密是第一准则。
“请坐。”安妘的态度大改,对那男人展出一个善意的笑容,指了指一旁的藤椅。
那人走过来坐下,藤椅发出细微的响声。
“你从哪得来的?”安妘慢条斯理地问。
“忘了。”对面的人回答得很快。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像是一道锋利的霜雪,那男人面不改色地迎上。
她想,如果不是手上这个象牙吊坠,她真想现在就让他滚出去。
“你是说,你忘了这玩意怎么得来的,但它就是凭空出现在你手上?这种鬼话,你觉得我会信?”安妘冷笑道,“敷衍人也找个好点的借口吧。”
“安小姐,我们只是交易,”男人冷冷道,“我给了你要的‘诚意’,你只需要回答我去或者不去,我没义务满足你多余的好奇心。”
他的眼神和气息像钛金属制品,冷洌而光洁,没有一丝人气。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么,这位健忘症患者,请问你为什么要我带你去泛木村?”
“这总不算是多余的好奇心吧。”她把“多余”两个字咬得很重。
泛木村是一个西南的边陲小村落,因为地理位置和当地民俗传统原因,始终保持封闭和落后。
安妘没过去,但是她的小姨安清雁三年前去过。
此后就活不了人,死不见尸了。
无论她怎么派人搜山,都毫无音讯。直到她准备亲自前往时,她收到了一条安清雁定时发送的邮件——
【亲爱的安妘:
当你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应该下落不明了,但是,你别找来我,别找来我,一定一定不要来!该见你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如果我没死的话。
还有,稳住族里的那些老家伙,有缘再见咯。
你的小姨
安清雁】
这几年,她没走放弃寻找关于安清雁的任何线索,据她所知,安清雁准备去泛木村的前夕,收到了一个查不到具体寄件人的快递,那个快递里装着一张照片,照片背后写着泛木村的具体位置。
明晃晃的是在诱惑安清雁过去。
而那照片里是一个古怪的象牙吊坠。
与眼前这个男人拿出的如出一辙。
“算。”男人说。
安妘没动怒,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僵持,她轻拍轮椅的扶手,语气平淡道:“我现在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你指望着我一个残废,陪你去冒险吗?”
男人没有说话。
“别说其他的了,就是遇上泥石流,我都跑不了,”她继续说着:“让我和你一起去,你确定不是在给自己增加难度?”
男人依旧保持缄默,朝安妘伸出摊开的手掌。
安妘不解地看着他。
“不愿意去,就把东西还我。”男人语气没带任何情绪。
安妘看了他几秒,笑了笑,“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呢。”
“我呢,就是一个喜欢挑战自己的残废,”她道,“下周三,来这里找我。”
“好。”男人没多问,只点了点头。
“但是,还有一个条件。”
她顿了一下,“你过来点。”
她朝他招招手。
男人表情微愣。
还是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安妘脸色霎时间变得阴沉,她主动把轮椅推过去,猛得拽住男人,凑近他耳畔,轻声说:“林望叙,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我了?”
林望叙骤然退后和她拉开距离,面上依旧没什么变化,但周身已然充斥着骇人的杀意。
小绿这个狗鼻子说得还挺准确,他身上的死气浓得像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只是暂时被掩藏起来。
安妘见了他的反应,就明白自己猜对了。其实,她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们从未见过面。
她就是在诈他。
他给安妘的感觉十分熟悉,前三分钟她才想起来,这人行事作风和她碰到过的林家人如出一辙,正好她前不久听说林家大少爷失踪了。
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林家大少爷的名字。
林望叙。
她还真给猜对了。
她看着眼前的人,没想到传闻中神秘的大少爷居然是这样的。除了长相之外,安妘挑剔地审视着他,老旧的冲锋衣外套,身上快要散去尘土味。
穷、狼狈。
安妘找出这两个精准的形容词,她格外地兴奋起来,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欣赏林望叙。
高高在上的林大少爷。
和穷得只能点最便宜茶水的林望叙。
这两者的极大落差,她很满意。
“怎么了?林大少爷,”安妘随意地用手撩起了一下垂下的发丝,她笑盈盈地看着林望叙,“是想杀人灭口吗?可惜这是我的地盘,只能委屈您忍让了。”
他没被激怒,甚至还收敛起浑身的杀气,他罕见地笑了笑,讽刺地说:“安小姐多虑了,我暂时还需要你这个……残障人士。”
安妘一脸无所谓,“周三见。”
林望叙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别忘了给茶水钱哦。”安妘在背后提醒道。
*
“妘姐,你应该留下他的,不光可以威胁林家那些傻叉们,还可以交换点好处,要是看不惯他,还能撕票。”小绿遗憾地说。
“茶楼开腻了,想改行当绑匪?”安妘幽幽道。
小绿讪讪一笑。
“他不是善茬,”安妘垂眸拨弄毛毯的流苏,“估计是才沾了血找过来的,他鞋上的血还没干呢。”
小绿悚然。
她太过于信任自己的嗅觉了。
以至于,她闻到了林望叙身上浓重得难以忽略的死气,从而忽略了其他的细节,也干扰了她的推断。
那双白色的劳保手套,大概只是为了不脏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