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被人砸了。
我的车被人砸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会议室开会。助理拿着手机在门外，把门偷偷打开了一条缝，朝我挥手，脸上带着略微急切和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不解，他从来不会在我开会的时候打扰我，我开始猜测是发生了什么事，昨天谈拢的单子没签？说好的尾款今天没结？还是今天早上出门忘记关门上门打扫的阿姨给我打电话？家里失窃了？还是漏水被楼下找了？或者是大哥二哥出事了？嗯，这个不太可能，真有事他们俩自己商量着就解决了，从来用不着我……那会是什么事呢？
就在我一边玩手里的笔一边思绪发散到是不是楼下小孩踢球把家里玻璃踢爆了但十八楼这不可能或者飞机坠毁到我家了那我简直可以去买彩票了的时候，这冗长的会议终于结束了。
我推门出去，助理拿着我手机有点着急地说：“小谈总，出事了，刚才您朋友打来电话，说出车祸了，您的车被砸了，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我诧异道：“车祸？哪个朋友？”
“来电显示是蒋，呃……蒋什么来着。”
“蒋子懋。”我拿过手机，果然看见蒋子懋发来的微信消息，点开一听，呜啦呜啦的背景音里传来蒋子懋暴躁的声音：“明嘉，我在跨江大桥南路口这，我——操，你别找事儿啊！有话等警察来了跟警察说吧你——嘉，我开车出了点事儿，你开完会了过来一趟吧，我发你地址。”
“徐助，你每天怎么来上班，是开车上班吗？方便把车借我开一下吗？”昨天晚上蒋子懋在酒吧喝得烂醉，我直接把他载回我家去了，今天他一早急急忙忙地出了门，拿了我的车钥匙，我现在要过去找人，还得借辆车或者打车过去。
“小谈总，我每天地铁上班来的。”徐助答。
“哦。那工作你先看着办，我出去一趟。”我说。
徐助一脸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转头进电梯上了总裁办公楼层，门也没敲就进去了。
“嗨，宝贝，你怎么来了？”
二哥也在大哥的办公室，正坐在大哥办公桌对面，我有点惊讶，问：“二哥？你也在啊。”
“什么事儿啊急急忙忙的？”
“哥哥们，你俩谁车借我开一下，今天早上蒋子懋把我车开走了，刚才他开车出了事故，我得去处理一下。”我说。
“走，哥哥陪你去。”二哥拿起搭在靠背上的外套，对我说。
“你不忙工作？”我问。
“让谈明慎自己忙去。”二哥走过来搭上我的肩，“你大哥是个工作狂，可喜欢工作了，多留点活儿给他干得给他高兴坏了。”
我笑笑没说话，跟大哥打了个招呼就和二哥走了。
“还习惯？”路上二哥开车，问我。
“还好，没什么不习惯的，这个职位也不忙。”我说。
“嗯，你先适应适应，不会一直让你挂闲职的。”二哥道。
我开玩笑说：“闲职好啊，工作不忙还有工资拿，日子过得多逍遥。”
“这可不行，光拿股份不干活你好意思？你好意思我也不会放着你这个壮劳力不压榨的。”二哥虎着脸装严肃，过会儿又笑了，“诶你回来就好了，咱妈最近终于不在我和你哥耳边叨叨你弟弟怎么还不回来，你弟弟怎么又跑远了，这炖的汤你弟弟也喝不上没人照顾他可怎么办啊……咱妈以为你离了家只能在外边捡垃圾呢。可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二哥说着说着往我脑袋上撸了一把。
我笑着说：“我都多大的人了……”
“再大在妈的心里你也永远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宝贝。”二哥仿佛想到什么，贼贼地笑了，“我昨天回家听见咱妈在联系几位老姐妹，说要找时间聚聚。”
我没听懂，只说：“挺好的啊。”
二哥笑得意味深长：“是挺好的，估计马上你就会很忙了。”
“……什么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茫然问道。
“那几位阿姨都是家里有女儿的，咱妈这是憋着劲儿要给你介绍对象，估计是想有个家庭拴住你，你就再也远走不了了。”二哥说。
我一脸无奈地跟二哥说：“哥，你是知道我的，我不能相亲，你得帮我。”
二哥说：“我可没那么大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事我全往谈明慎身上推，有他这个当大哥的挡着，妈想催我也催不到。不过你……”
二哥看我一眼：“你的情况不一样。当初你不告而别，给她吓坏了。”
我抓了把头发，说：“当初确实是我冲动，但是事儿不能这么办。”
车内一时无言，连首歌都没放，我不喜欢这种安静。
等拐过一个弯，驶上跨江大桥，二哥才继续开口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再遇上什么事了记得别往外跑了，家里这么多人呢，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只要人还在，都是小事儿。”
我看着车窗外久久不语，半晌二哥继续说：“诶，都过去了吧？”
我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嗯，都过去了。”
等到了事故现场，怎么说呢，简直一片狼藉，连环追尾了五辆车，警察在一边维持秩序加劝架。二哥把车停在那一溜事故车后边，刚停稳我就下去了，隔老远都能看见蒋子懋在前边跟人火力全开地吵架，这货昨天刚喝了场大的，酒都不知道醒完了没有，别再出什么事儿。
“你他妈的自己撞上来你还有理了？关老子屁事啊，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被你这种狗屎黏上，不会开车就赶紧滚回家！你在大马路上现什么眼呢神经——”
“操！我打了转向灯是给狗看的？你在我后边不减速让路是什么意思，你追尾是你全责！”
“滚吧你还我全责，你个神经病还有理了，你等着看吧，看责任鉴定出来到底是谁的责任！”
“你——”
听见俩人还要掐，我赶紧上前拉架。
“行了行了都别吵吵了，我是车主，怎么回事？”我先看了眼蒋子懋，这人在我旁边站着，吵架的时候中气十足，看样子应该没大事。
“你是车主是吧，这人开你的车把我的车撞成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吧！”
看完蒋子懋我看了眼我的车，靠，前脸被蹭掉一大块漆，保险杠凹进去，前盖上有几个坑，我上个月新提的爱车啊这是经历了什么？！
看到自己的车被撞成这样，我脸都绿了，心里也不痛快，语气也不太好：“你着什么急，警察不是来了吗，桥上这么多监控摄像头，还有行车记录仪，等查清楚了谁的责任，是我的我一分不少赔你，是你的问题你也先别着急叫唤，在这吠什么呢。”
“我操|你这人怎么说话呢？”那人怼上来就要继续喷口水，蒋子懋一把把我拉后边顶上去跟那人继续吵，最终双双被警察正义制裁，这才安静下来。
我心疼地看了两眼车，又看蒋子懋，问他：“怎么回事儿啊？”
这会我哥也过来了，正跟警察了解情况。
蒋子懋就等着我问呢，连忙把今天早上的情况跟我讲。
今天他正规规矩矩开车呢，前边车太慢了想往左变个道，结果变了一半，左边车道突然也有辆车贴过来，逼得他只能老老实实缩回去。然后该上桥了，刚才卡他的那辆车又强行插到他前边，这个人才还是他妈的实线变道，差一点就要撞上去，蒋子懋踩了个刹车，内心火起，第一次让就让了他也不是路怒的人但是第二次是怎么回事啊这人才？蒋子懋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于是跟在后边闪了他好几下。
下桥后蒋子懋都着急走了，往右一变道就要踩油门走人，结果这人还不依不饶，转向灯闪了一秒就变过来，故意别蒋子懋，蒋子懋被这人烦得彻底恼了，本来心情就不好，于是没让没减速，直接撞了上去，把那车直撞得旋转360度横着拍上护栏。
我看了眼前边闪着灯的黑车，比我的车惨多了，前盖都开了，还往外冒白烟，看着跟快爆炸了似的，轮毂也变了形，心里舒服了点。
“你骂得太对了嘉，那就是条疯狗，妈的后备箱还藏钢管的。撞了之后后边车不是追尾吗，当当几下我都懵了，前边那人直接下来，从后备箱抽出来钢管就来砸我车——你车。”蒋子懋这时候好像才有点心虚，偷摸瞟我一眼。
我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碰见这种人就是纯倒霉，关心了一句：“人没事吧？”
“没事儿，安全驾驶，系着安全带呢。”蒋子懋说，又补充了一句，“你别担心，要是有责任的话我来赔。”
我不赞同地看他一眼：“说什么呢，真要赔也用不着你，买的全险。”
这时候二哥过来了，先问：“子懋没事吧？”
“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啊，就是把嘉的车给毁了。”蒋子懋说。
“这是小问题。责任鉴定出来了，那人全责，一会儿签个字就能走了。嘉，你赶紧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叫他们来处理。”我哥说。
蒋子懋一口气可算是顺了，激动道：“我就说！那孙子就是故意别我！这傻逼天天在路上得残害了多少无辜路人啊，这货就是罪有应得！”
眼看着那边那人又要暴起，我拉了他一把，让他小点声，然后去旁边打电话了。
前边说了这是场连环追尾，不止我撞了前边，后车也追了我的尾，这大早上的，我看着那辆腹背受敌受损严重的白色轿跑，顿觉一阵眼疼心塞，不想再多看一眼。
跟保险公司交流完，我站在边上点了根烟。后边两辆撞得不怎么严重，交警协调了一下，两个车主自己商量了一下，很快就定责协商好了。
我站在江边发泄似的抽烟，余光瞥见一个人走过来，我没在意，觉着可能是看热闹的路人吧。
直到一根烟抽完，我把烟头碾灭扔进垃圾桶，吐出最后一口浓郁的白烟，透过茫茫逸散开的烟雾，我仿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不是仿佛，我真的看见他了。
等到那一缕烟彻底消散于空中，他的身影清晰地映于我的眼中。他好像……嗯……长高了点，发型也变了，张开了，变得更帅了……气质也变了。
说实在的，我回来之前就做好了见到他的心理准备，但也只是有点心理准备而已，我并不想碰见他，真的。我尽可能地避开一切可能遇见他的地方，避开大学城那个区，避开我们之前常去的商圈，甚至连同学聚会都没去，怕有人提起他。
可是我这么努力地想要不见他，上天却偏要跟我开这么个玩笑，好像在嘲笑我的自欺欺人。见到他的那一刻什么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建设全都没用，我仿佛听到了内心的城墙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渐次轰塌的声音，我呆呆地站着，整个人傻在原地，就像动物遇见死亡威胁会僵直一样，我当时的状态就类似那样。
我觉得我没办法靠自己从那个状态里抽离出来，幸好，这个时候我哥叫了我一声。
“哎，明嘉！傻站在那干吗呢？过来签字了！”我哥很大声地叫我。
我打了个颤从那种危险的状态里回神，甚至有点慌地赶紧过去了：“诶！来了！”
我胡乱签完字，我哥看出我不对，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问：“没事儿，别怕啊，都解决了不是吗。”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多待了，我赶紧说：“都处理好了是吧，好了咱们就走吧，还得上班呢。”
“好。子懋呢？”我哥问。
“我……”蒋子懋犹豫了一下，说，“哥，我跟你们一块回去吧，等嘉下班了跟他一块吃个饭。”
“好。”我哥说完，带着我们俩回车上。
去车上一定要路过后边那几辆追尾的，也意味着我还要碰见他。
我一路低头走路，卯着劲要从地上捡到两块钱，可惜地面打扫得太干净了，我连个烟头都没瞅见，没机会做帮助无家可归的垃圾入桶的好青年。
就在我吊着心走过一路，摸到门把手，觉得只差一步就要得道的时候，背后传来了恶魔低语。
“谈明嘉！等一下！”
我听到快步跑来的脚步声，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二哥一把拉开门，压着我的头把我推进了后座。
蒋子懋也被推了进来，我被迫挪到另一边，随后二哥“砰”一声大力关上门，震得蒋子懋一抖。
透过车窗，我看到二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在跟远处的人相对而望。随后二哥绕过车头坐进驾驶位，启动车子一脚油门掉头离去。
回去的路上，蒋子懋犹犹豫豫地说：“那个人，是不是……”
我看见二哥从内后视镜里狠狠瞪了一眼蒋子懋，蒋子懋立刻慌不择路地转移话题：“那个，今天有点热了哈，我听说水上公园周末有亲子活动，明嘉，你跟我去不？”
不知道蒋子懋的脑子是怎么抽成这样的，我无语地看向他：“我去当你爹？我没问题啊，作为父亲，给你个美好的童年是我应该做的。”
“……”蒋子懋也知道自己又犯蠢了，摸摸鼻子没说话。
被这么一打岔，我的思绪倒是从一场被翻起的记忆碎片的风暴中短暂平息了下来。
回到公司后，我先处理了一下上午的工作，很快就处理完了，其实我即使不来，居家办公也没有什么影响，这点工作每天不到两小时就能干完。不过在我两位亲爱的哥哥的运作下，缺勤一天扣我八百块，我每个月死工资一共也没几千块钱，我要是多不来几天，这工作还要倒贴钱，所以我每天还是要坐满八小时的班。
不过今天不想在公司待着了，上午下班之后我就跟蒋子懋一起走了。扣就扣吧！车都被撞烂了，也不差这八百了！
我车被拖走了，蒋子懋的车还在昨天的酒吧门口，于是理所应当地打车又去了那家酒吧。
当然，白天并不开门。
于是开车回了我家，点外卖。
昨天蒋子懋喝闷酒喝得烂醉，我肩负着把我们俩送回家的重要职责，而且并不想喝酒，所以十分没义气地一口没喝，一晚上嘬了两杯橙汁一杯桃汁，佐以蒋子懋的悲情恋爱史，心不在焉地听。
可是今天……唉……
我开了瓶威士忌，又开了瓶龙舌兰，什么刺激喝什么，还嫌不够，支使蒋子懋又去拿了两瓶啤酒，到最后已经喝得天旋地转。
醉了好，醉了脑子就转不动了，只想大睡一场，什么都不用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