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恭,我能看看你的课表吗?”
卓年刚刚扎好滞留针,没什么痛感,但手上多了个这玩意儿,气质就转了个弯——
不疾不徐的温柔,变成有气无力的柔弱。
柏克恭皱着眉头看向她,心疼还来不及。乍听到她这样问,眉心皱得更厉害了。
卓年知道了:“课程排得很满是不是?”
气质是外人的感官,卓年无知无觉,倒觉得自己的精神头很好,脑子很活络,给柏克恭出了一道无解的题。
片刻前,柏克恭接到学院教授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问他,明天青年人才成长论坛结束后,晚七点的理事会会议要不要旁听。
卓年手边就是柏克恭的电脑,柏克恭把电脑借给她整理诗稿。未关的文档里有他这次参加论坛要交流的学术论文。
她听见柏克恭在谦让机会。
她想骂他。
卓年抱膝坐在床上。偶尔拨弄被柏克恭梳顺的长发,说:“今晚你还是回学校吧,好好休息。”
柏克恭不高兴:“你可不可以不要撵我。”
这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与骄傲的一句话。
所有的恳求都是在示弱,柏克恭的“不高兴”带了丝强装的不羁——双手撑在窗台边沿,背过身不看她——因心疼而忧虑的神色不能被卓年瞧见,她会有压力。
卓年也想和他再呆久一点,晚上和白天是不一样的。
但机会不重来,这样做不好。
给足柏克恭思考的时间,没说话。
窗外飘着橙黄色、月白蓝的云,以鸟鸣为哨,车水马龙和浮云竞速。
外卖小哥敲门说出柏克恭的手机尾号,柏克恭接过晚餐,木着表情布置好小餐桌,将丸子汤轻轻端到卓年面前。
盯紧她的手背,脖颈上青筋微鼓。
卓年很想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摸他的脉搏。
右手抬至半空,转而拿起桌上的小勺子,低头翻动碗里的香菜,继续刚刚的话头:“我想了想,你当然可以翘课啊,你很聪明,自学完全赶得上进度,但,龟兔赛跑,你身后最不缺的就是肯努力的天才。”
弦外之音——我并不需要你的照顾,但你的人生分秒必争。
“下午的时候,我室友她们说要带着扑克来打牌,我都没让她们来,因为我知道,大家原本的行程安排不是这样。”
卓年抬起头,语声轻轻柔柔的:“杨颂手里两篇一作论文,沈韩要去隔壁戏剧学院排演剧本,蒋潇然家中给她铺好路可她雅思还没考下来。”
“大家不过是放心不下我,陪我消遣度日。我无法心安理得,我不能是获利最大的那一个,你明白吗?”
话说得含蓄,她知道柏克恭听得懂。
“我室友不知道我是闻月鸣,但是你知道,柏克恭,你知道名与利对现阶段的我们来说有多宝贵。”
“追名逐利不是贬义词,‘泯然众人矣’才是!我所指的不是外人眼中的光鲜,而是自尊的诉求和自强的资本!我的快乐我的健康我自己会争取,你们在龟兔赛跑,我尚且不能为你们遮阴,但也不能成为那只让兔子犯困的瞌睡虫。”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柏克恭认真看向卓年的眼睛。
卓年从他剔透的眼眸中望见自己,望见成长阶段的起承转合,她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为自己争取——
她在拿饭铲子盛饭都费劲的年纪里,听到姜婧私下和邻里抱怨说:“我做给成朔的红烧肉总共也没多少,但见卓年眼巴巴瞅着,也不好意思不分。”
邻里拍着姜婧的手应和一句:“小姜啊,你就是太善良。”
卓年莫名有些难过,那次没有眼巴巴瞅着红烧肉,而是躲在门口,眼巴巴瞅着两个大人的虚与委蛇,以及伪善面孔下的轻视排挤。
起因,她不愿被施予。
然而她连灶台都碰不到,娃娃菜和白菜都分不清。她的厨艺是踩着凳子练出来的,所有人都以为是她“懂事了”,亦或是她突发奇想的“兴趣爱好”。
她无处躲锅中迸溅的油渍,硬生生学会忍耐。
……
等到再大一大,她总是听不懂尹嬉说的网络热梗,也不知道她看的电视剧有多火,忍耐尹嬉骂她老土。
中考在即她和尹嬉去河边练习八百米,她忍耐尹嬉在计时时对她说:“你会用我手机吗?别把我手机用坏了。”
承接,她不愿被苛责。
然而年佑金给她的零花只够她吃“尹家小炒”,不足以支撑物欲需求。
那部被张页摔坏的旧手机是她办宽带送的,三天两头卡顿,她用了八年。
……
闻月鸣是位小有名气的诗人,文海平不愿改变已经平衡的合作关系。
她在文海平书店蹲了半年才让他答应成为自己的老师。
转折,她不愿被忽视。
……
如今在医院对柏克恭说出“我的快乐我的健康我自己会争取”的卓年,承上启下所有的施予、苛责、忽视。
她不愿见到他人的放弃。
她逼迫自己去成长,保持清醒,学会看人,审视着每一段人际交往的起承转合与细节,四两拨千斤地处理脑中的想法。朋友面临人生抉择时,她也不设身处地地做决定,不忧心焦虑地提建议,例如蒋潇然尚未分手时。
生怕身边重要的人有朝一日回想:如果当初走另一条路会怎么样?
怨怼自己:“要不是为了卓年,我就……”
所以最好是各人独善其身。亲情、友情、爱情,她从来都拿的起放的下,拎得清什么对彼此而言才是最好。
以让自我忍耐寂寞的方式,以祝福重要之人前途似锦的方式——
将自己抽离在外的方式。
柏克恭坐在卓年身后,伸出双臂,卓年感受到热源忍不住颤栗,以为他要抱住她,然而他没有。
柏克恭双手掰过卓年的肩,使她从“自我”中抽离。
卓年扭身和他对视。
“卓李华。”
柏克恭话说得强硬,卓年知道,每次柏克恭要引导她什么,都会叫她这个名字。
她听见他说:“你从来不是我们的困扰,我们对你不是照顾,而是依赖和需要!你必须得清楚这点!”
“你依赖我什么?”卓年问。
“你懂人心。”
“你需要我什么?”
柏克恭笑说:“你懂人心。”
同样的四个字,却代表不同的含义。
前者是赞扬,后者是寄愿——
希望你懂得我的心。
柏克恭耍无赖,不管不顾地把愣怔的卓年整个人按在怀里,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揽住她的腰。
这是他们第二次拥抱。
不为分别。
两个人穿着同一风格的新中式家居服,一黑一白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温馨地荒诞着。
柏克恭低哑又带着点笑意的嗓音就响在卓年耳边:“你不是总说我牙尖不会讲话吗,那我也就说了,我是个傻子,傻子犯糊涂不是需要你去操心的事儿。”
糊涂自有糊涂的满足。
他珍惜抱住她的每一秒,臂弯收紧:“我要留下,你在哪我在哪。”
这话相当于暧昧明牌。
卓年一直知道,自己对他很重要,不然他不会放下面子跑到大物课堂找她,他不会用毯子裹住她抱她上车,更不会忍受医院里的喧嚷躺在一张狭小的陪护床上。
感知到他的心跳,卓年突然胸腔溢满暖流,像是眼泪跑错了地方。
她半张脸埋在他肩上,小心翼翼呼吸他身上的草木香。慢慢抬手,抓住他后腰的衣服:“柏克恭……”
时间静止一瞬。
她说:“不行,你还是要去开会。”
柏克恭:“……”
卓年感受到他的僵硬,轻轻笑了,脑袋一歪,贴了贴他发红的耳垂:“但我会等你。”
说完,卓年回身坐直,柏克恭的臂弯没有松开,仍呈环抱住她的姿势,将她困在身前。
卓年轻轻向后一仰。
靠在他怀里,边挂水边喝汤。
丸子汤面香菜混开圈圈点点的油。柏克恭叫外卖送来时保温很好,但总是有股厚重的油烟气,她用勺子一下一下搅拌着,喝不惯。
柏克恭感受到她的亲近,呼吸都止住了,心尖后知后觉有些发麻,麻到指尖。
他忍不住用下巴贴了贴她的耳尖,唇轻轻吻住她的鬓发。
一触即离。
卓年看不见他的情不自禁,只知道身后和耳畔热热的,让她想永远靠在这里。
柏克恭重新拆开一套餐具,把丸子舀出来,重新装到一个小碗里。
“汤别喝了,把肉吃掉,我再给你点别的。”
卓年按住他要点外卖的手,摇摇头。
碗里的丸子是两人份的量,柏克恭把他的那份给她了。
吃不惯,但她会吃完。
-
急诊科医生姓岳,细胳膊细腿啤酒肚,奔五十的年纪人瞅着多了些悲伤蛙的憔悴感。
柏克恭拎着洗好的短袖,敲门走进医生办公室时,正撞见他在撵人。
“你小子当医院是啥好地方啊?没病来溜两圈散心?滚滚滚!我又不是你爹妈!你时刻记住我是你爹妈的同事,注意点分寸可别赖上我!别来我这烦我!”
一个爽朗带笑的声音:“没办法啊,我陪我女朋友来的,我女朋友去见她的朋友了,我总不能进人家女孩子的单人病房吧?”
柏克恭一手插袋,一手把衣服往桌子上一搁,朝医生颔首:“洗过的,谢谢。”
低头看向身侧正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左脚脚腕搭在右腿膝盖,哼歌唱着“阳光明媚我是朵太阳花”的男人。
这人和他一般大,句句“我女朋友”。
他要不要……
也学学?
卓年以后会不会听不惯,叫他不要说?
“哥们儿,我脸上有花?”眼前人左右摸摸自己的脸。
柏克恭没什么耐心应付,卓年还在等他。
张狂不羁地甩下一句:“你头发像草。”
“真的吗?很蓬乱吗?”
眼前人完全不会生气的样子,起身对着墙上镜子整理发型:“挺帅的啊,不帅我女朋友就不会和我一块出门了。”
柏克恭听恶心了。
既然这样,卓年应该也不爱听,他还是不学了。
办公室内,三个男人。
两个年轻小伙各自惦记着自己的恋人,眼里、心里,三句不离人家女孩子。
衬得正晚休的岳医生更憔悴、更像悲伤蛙。
岳医生打开衣服袋子看一眼,扔到镜子前。
“喻亭松,你衣服,接好了!”
喻亭松反手一抓。
岳医生神神在在地靠坐在椅子上叹气:“单人病房,女性,你女朋友的朋友……”
他抬头:“小柏啊,你的书店前同事,现在和冉枫君聊天呢?”
卓年确实说过,会有朋友来看她,叫他先去忙自己的事。
柏克恭微昂起头,睨向喻亭松,喻亭松也以同样骄傲的姿态看向他。
穿着家居服照料书店前同事?
在医院糊弄鬼呢?
我来啦!卓年和柏克恭的感情即将步入正轨,拧巴敏感的卓年需要桀骜毒舌的柏克恭进行引导,高智温柔的她也将指引幼稚缺爱的他。
“月光”渲染完成,接下来该“鸣响”啦,预计20 万字,八月末九月初完结
喻亭松、冉枫君是《孤单储藏室》的主人公,《孤单储藏室》目前有存稿七万,所以我打算下一本开这篇,秋天开,在枫叶将落的时刻。
大家可以提前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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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七夕!
稍晚点,十二点前更七夕番外,与正文走向无关,是来自未来时空的小剧场,字数不会太长。
大家七夕节要幸福美满!与家人、朋友、爱人欢乐与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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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你懂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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