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神鸟偏从无间狱来

话音落下,周围的浓雾霎时悉数散去。

祝昭终于看清了自己究竟身处一个怎样的世界。

天断水枯,山川仿若垂死挣扎的巨兽,奄奄一息地匍匐在残败的大地之上。到处皆是断壁残垣,堆叠起了歪歪斜斜的广厦高楼。

空中弥漫着若塞外沙尘天般的昏沉,天地间黯淡无色,唯有那顺着大地脉络生长的血棠花灼灼燃烧,烧透了半边天,连接着远方迷蒙的血色残阳,烫红了李蝉的半侧脸。

李蝉双臂大展,身上的寻常衣物不知何时已褪,转而变成了从血肉之中直接扎出的满身羽毛。那羽毛初生时还带着湿漉漉的暗红,却很快变得坚硬、光泽流转,如同被鲜血浸透后又风干的宝石。

她双脚**,离开地面,虚虚地飘浮起来。足踝的形状正在抽动,隐隐化作了覆盖着鳞片的锐利鸟足。她眼尾是血般的嫣红,向上飞挑,原本明丽的眉眼此刻妖冶逼人,却又掺杂了一丝痛楚的神性:

“明玉啊,你可会心疼师姐半分?”李蝉的声音带着一种颤抖,像是鸟鸣前的振羽:

“我十五岁时得知了这些。从那刻起,我便彻底疯了。可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其他知道真相的人,那些曾经教我仁义礼智信的人,他们竟然都那样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荒诞的世界,甚至开始共同呕心沥血地构筑这个虚假的世界!”

“我问母后,为何如此?母后抚摸着我的头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说,‘蝉儿,从来如此。’”

李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锐,“可从来如此,便是正确的吗?”

“你说,是我太傻,执拗地不肯闭上眼睛?还是我疯了,竟敢质疑这‘从来如此’?或者说……是这个世界本就是疯的?”

她每说一句,身形便愈发不似人类。她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身形变得更加修长而非人,羽翼丰盈,几乎要爆烈散开。直到最后一句落地,她猛然仰首长唳,彻底化作了一只通体血红的玄鸟。

唯有那双燃烧着疯狂与痛苦的眼睛,还残存着李蝉的影子。鸟喙开合间,吐出的字字句句依旧清晰,却森然而癫狂:

“这世间于我而言,早已成了无间阿鼻地狱!我只想看这地狱溃乱,想看这山河倒流,想看天地颠倒,想看日月倒悬,直至——众生寂灭!”

李蝉的声音环荡在祝昭耳畔。祝昭的衣袖与发丝被李蝉翅膀卷起的狂流打得凌乱,青红色的羽翼在她眼前旋成浓重的色痕。

她目眩神迷,不知是因为眼前景象还是耳畔言语。周遭的一切,认知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忽而,她身后背着的“明玉”剑骤然发烫,穿透了剑鞘,灼烧着她的脊背,仿若烈阳。同时,剑身颤出一阵清越悠长的嗡鸣,穿透狂乱的气流与奇异的尖啸,泠冽地灌入她的灵台,维持了她那一点摇摇欲坠的神识清明。

祝昭猛地一咬舌尖,痛感混合着剑鸣带来的清明,让她瞬间定神。她反手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将剑尖向下,狠狠扎入脚下干裂的黄土之中。

剑身入土三寸,终于让她在狂流中稳住了身形。

祝昭调用内力,却心惊地发现,在此处内力运转出去竟如泥牛入海。每用一分,都像是要被四周那无处不在、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洞贪婪吞噬。

但她无暇多顾,只是拼着调用内力逼得声音穿破强烈的气流,传到李蝉耳中,而后遥遥向空中的玄鸟伸出左手:

“师姐,你是清醒的。我来陪你一起清醒!”

那玄鸟闻声,笑得更疯。她猛地振翅,不再盘旋于祝昭周身,而是倏然飞离,在高空之中静静地悬滞,巨大的羽翼投下浓重的阴影,将祝昭完全笼罩:

“傻瓜!我从来都不清醒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你看我,我都变成了这非人的怪物,继承了这该死的、诅咒般的李家的血脉。一入冥界,便显化这鸟身,我还怎敢奢望清醒?怎能配得上清醒?”

“明玉,陪我下地狱吧。”

言毕,她猛地收敛双翼盘旋回来,向祝昭俯冲过去。祝昭错愕抬眼,匆忙抬手结印去挡。可李蝉的身体在快穿透祝昭的那一刻便变为了虚影,而后彻底从这冥界消失,只留了最后的话语在祝昭耳畔盘桓,久久不散。

“等你睁开眼,我们人间见。”

-

周遭狂乱的气流、刺目的红光、震耳的尖啸......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李蝉的消失,瞬间归于死寂。

可不消一会儿,方才被李蝉卷起的气流和发出的尖啸所掩盖的、那属于冥界本身的喧闹,便如同潮水退去后礁石上露出的藤壶,细细簌簌地攀蔓上来。

那是无数低语、呻吟、咆哮混合而成的声音。

祝昭环顾四周,发现此身身处一处裂谷之中,谷中无水,只有干枯的河床,和方才那酒肆的残败虚影。祝昭伸手试图触摸,却只摸了个空。

酒肆后,渐渐出现了数道鬼影。这些鬼影却像是被其阻拦,都绕道过来,缓缓地拥向祝昭。

一瞬间,祝昭想起了先前衡山客栈的那桃红鬼影所言。看来,凡间的建筑皆在这里有对应的却残破许多的投影。这些投影阻挡不了活人,却拦得住鬼魂。

它们形态不一。有的保持着勉强的人形,有的则如同那晚客栈的鬼影一般,扭曲成了混沌的黑雾。

这些鬼魂紧紧盯着祝昭这个突如其来的生魂,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四面八方缓缓逼近。

祝昭却毫不在意。她抽起长剑,随手一道刀气振出。那几只小鬼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被剑气斩作几缕青烟消散。后续的鬼影顿时一滞,不敢再轻易上前。

趁此机会,祝昭足尖在河床巨石上轻点,飞身跃至崖上。她回身望去,方才所在的谷底已被更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鬼影填满。它们相互推挤、吞噬,却只敢在谷底徘徊,不敢追上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这片荒芜死寂的大地,最终落在那遥远天际,被血棠花烧红的蜀山轮廓上。

那么此刻,便是身处冥界了。

-

祝昭找了个枯树靠着,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李蝉方才那段对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让她思绪有些过载。

但非常遗憾,她此刻未如李蝉所料陷入疯狂,而是反常地平静和清醒。也许是这些天她一直都处于心思动荡的崩溃边缘,此刻骤然听说这些堪称颠覆一切的真相,反倒像是冲过了某个承受的极限。

物极必反,一切情绪都沉淀下来,使得如今倒显得轻松和无谓了。

她歪歪斜斜地顺着枯树滑坐在地,抄起手自嘲:这可真是阴阳互变,亢龙有悔啊。

不对,此刻的情形,怕是该叫“悔龙有亢”才对。

闭眼打坐调息了片刻,祝昭用内力裹住了自己,周围那些若有若无探过来的试探顿时被隔绝开来,身形也在气息彻底收敛后渐渐变得模糊,仿佛融入了这片晦暗的环境之中。随后祝昭抬眼,看向远处无边的殷红颜色。

她忽而回想过来先前遇到的那对亡国姐妹的鬼魂。也许她们正是一直困于冥界的对应地方,等那地方被一道天雷劈得阴阳错乱,才于人间重现。

也就是说,冥界和人间某种程度上仍是连通着的,只不过需要某些契机才能彼此沟通,比如天道的力量,比如凡间有言“月圆夜鬼门开”,还比如修士招魂问灵,比如祭祖……可这些,又是因为什么契机呢?

她想起了之前对古剑冢招来天雷的猜测,“人间的强烈执念引得天地共振”。

强烈执念吗……?

她思量片刻,又先搁置下来,开始思考自身处境。

李蝉把自己丢在了这里,却又说“人间见”。抛去她疯了的可能——虽然好像也抛不去——自己应当是有脱离冥界的方法的。

她打眼望去。这里的山脉走向与现世大致相同,只是像是被无数灾难、战争肆虐过的那样,残破不堪。

也就是说,她也许仍是踩在那片熟悉的大地之上,只是身在亡魂的世界。也许她身侧仍有马车行过,也许她此刻面对面坐了一个凡人……

祝昭转念,再次咀嚼起了李蝉最后的那句“等你睁开眼”。

这话实在蹊跷。她难道不是一直睁着眼睛吗?

祝昭有些疑惑。她抬手,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确认那里还好好地长着眼睛,没有像李蝉一样变成鸟类的瞬膜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东西。

触感真实,形状寻常。祝昭仍不放心,又调起一团微弱的灵力,汇聚于指尖,凝成一团权当镜面的柔和光晕,仔细照了照。光晕中,映出的依旧是一双她熟悉的、此刻带了点迷茫的清亮眼眸。

祝昭无奈放下手,却还是有些狐疑。她生起了点较劲的念头,兀自把眼睛睁开、合上、睁开、合上……如此反复,呆呆地进行了九九八十一遍。直到眼皮眨得酸困发涩,她眼前的世界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片荒芜死寂的冥界景象。

李蝉,你赢了。

祝昭终于作罢,面无表情地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心中明了。这句话绝非字面意思那么简单,其背后定然隐藏着某种自己尚未参透的玄机。

那要如何才能去碰上那个玄机呢?

祝昭抬眼,遥遥看向了远处那死气包裹着的“蜀门”。

她从未到过的那个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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