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已醒

殿内烛火摇曳,映在司旻骤然绷紧的侧脸上。

他眼底惯常的温柔暖意,在她过于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寸寸冻结、碎裂,最终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不是没有预想过,她恢复记忆时的千百种情形,或许是歇斯底里的质问,或许是痛不欲生的哭泣,或许是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的仇恨……

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般,死水般的平静。

反倒这平静,让他心慌至极。

“殿下……”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试图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悬在半空的手,指节微微蜷缩,终是无力地垂下。

“司旻,”宋栀瑶开口,声音漠然:“为何要骗我?”

她的目光掠过他的眉眼,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骗我说我们是青梅竹马,骗我说那梦里的人是你,骗我说我的母国还在,我是因为和亲才做了你的皇后……一桩桩,一件件,司旻,你编造得如此周全,环环相扣,将我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整整三年。”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一个亡国公主,值得让一朝的开国新君,用尽心思,编造一个困住她的牢笼吗?

司旻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绷紧,但他还是沉默,视线从宋栀瑶苍白平静的脸上移开,缓缓转向殿内一隅。

那里,玉盆中供养的栀子花正悄然绽放。

硕大洁白的花朵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甜得几乎令人窒息。

那是他命人精心培育,无论季节,总要在这殿中放置最新鲜的栀子,只因她最爱此花。

他望着那一片纯白,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偏执,有痛楚,有的悔意,但更多的,是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宋栀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她放在锦被下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靠这个,勉强维持着这表面的平静。

那些汹涌的记忆,关于谢睢、关于家国、关于眼前这个人如何踏着她至亲至爱之人的尸骨登上皇位……一幕幕画面,正疯狂地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良久,久到宋栀瑶以为司旻不会作任何答复了,他才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哑,带着无尽的自嘲与苍凉。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宋栀瑶,墨玉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除此之外,是一片荒芜的赤诚与绝望。

“因为……”他的声音很轻:“我也想要殿下的爱。”

宋栀瑶瞳孔微缩。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殿下的人。”司旻向前逼近一步,玄色的帝王常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绣的五爪金龙,似乎要腾空而飞似的:“我要殿下的眼里看着我,心里装着我,像曾经对待谢睢那样,对我笑,对我恼,将所有的悲喜都系于我一身。”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感,如洪水一般破闸而出:“殿下可知,当年在云漓为质,我看着殿下和谢睢在一起,看着殿下对他笑,接受他的礼物,与他打闹……我嫉妒得快要发疯!”

“凭什么?凭什么他谢睢生来就拥有一切,尊贵的身份,众人的瞩目,还有、还有殿下你毫无保留的青睐?”

“而我呢?”说着,他眼底泛起赤红:“一个连宫人都可以随意践踏的质子,一个连亲生父亲都厌弃的儿子,我拥有的太少太少,少到抓住一点点温暖,就死也不肯放手。”

“殿下当年递过来的那碟桂花糕,哪怕被我打翻在地,那一点点甜味,也足够我苟延残喘许多年。”

“后来,我有了机会。贵妃和沈家找上我,给我兵权,助我夺位,我知道那是与虎谋皮,我知道沈家想要的是什么,但我别无选择。我受够了仰人鼻息,受够了命运不由自己掌控!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我要将曾经轻视我、欺辱我的人,都踩在脚下!”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宋栀瑶,目光中孤注一掷的疯狂:“而我唯一想要的,唯一想放在身边珍藏的,只有殿下你。”

“我知道,若以真实身份,殿下绝不会跟我走,甚至会随谢睢而去,随你的国而去。所以我只能骗,只能抢!”

“我用醉梦散让殿下忘掉一切,编织一个美好的谎言,将殿下留在我身边,我想着,日子久了,殿下总会习惯我,总会……爱上我。”

“三年,整整三年。”司旻的声音低了下来:“殿下终于开始依赖我,信任我,甚至会为我下厨,会在我生辰时展露笑颜……哪怕我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我也甘之如饴,我甚至想着,我们有了孩子,有了血脉的牵绊,殿下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他的目光落在宋栀瑶的小腹上,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但那光芒很快便在宋栀瑶冰冷的注视下熄灭了。

“司旻,”宋栀瑶难以置信:“你用我父皇母后的血,用谢睢的命,用我云漓万千将士和百姓的亡魂,铺就你的帝王路,然后,造了一个华美的笼子困住我,问我能不能爱你?”

她缓缓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你口中的爱,真是这世间最可笑,也最可怕的东西。”

司旻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的话语,比任何刀剑都更残忍地刺穿了他精心构筑了三年的幻梦。

“殿下,是恨我吗?”司旻倏尔一笑:“恨吧,总归我要在殿下的心上,留下一点痕迹的。”

宋栀瑶却不答话,只看向他腰间悬着的玉佩。

“你把它摘下来吧,司旻,它不属于你,强留也无用。”

司旻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贪玩的小公主甩开宫人,险些被歹人所害的事情,是真的。

少年及时出现救下她,也是真的。

但那少年是谢睢,宋栀瑶已经恢复了记忆,自然想起来,那日她抱着膝盖,害怕得啜泣时,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少年,眸子有多么灿烂。

“好啦公主殿下,不哭了,我来救你了。”

那个时候的司旻,由于是质子的缘故,无诏不得离宫,根本与他毫无关系。

玉佩,是他亲率铁骑踏破云京城门后,从力战而死的小将军尸身上摘下来的。

宋栀瑶说完,朝他摊开了掌心:“司旻,把它还给真正的主人吧。”

司旻却是攥紧了玉佩的丝绦,没有摘下,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身离去。

他走后,宋栀瑶缓缓地跌回锦绣堆中,屈起双膝——这个动作因为她的身孕,做起来有些吃力了。

然后,把头埋进膝盖里。

这是她从小到大,习惯性的动作,在被几个皇兄欺负后,被父皇不轻不重地斥责几句后,在谢睢那里吃了瘪之后,她都会这么做。

很久之前的日子里,会有一个少年,过来揉揉她的头发,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几颗桂花糖来。

“好啦,别生闷气了,来,吃糖,很甜的。”

可是这个少年……

宋栀瑶闭上了眼睛,一段残忍的文字浮现在她的眼前——

“谢睢,字望之,云漓平津侯世子也。少颖悟,通韬略,尤善骑射,有膺力,能开三石弓。年十五从戎,每战必先登,勇冠三军,云漓倚为北疆砥柱。性豁达,善抚士卒,众乐为用。”

“王师伐云漓,兵锋锐甚,连克重镇。睢时年廿二,受命于危难,率五百亲军守云京门户。是役也,大军数万围之,睢身被数创,犹挥剑叱咤,亲当矢石,血战竟日一夜,杀敌无算。然众寡悬绝,亲军尽殁,睢力竭,身被数十创,万矢集身,犹倚壁而立,嗔目怒视,三军莫敢前。顷之,血尽而亡,年止廿有二。”

那个曾在她鬓边簪下栀子、在灯火阑处吻过她唇瓣的少年将军,最终在战至竭尽全力的时候,被无数箭矢钉死在残破的城楼上。

精致的眉眼沾染了血污与尘土,昔日星辰般明亮的眼眸永远失去了光彩,只余一片空洞。

临去前,他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云京,然后紧紧地攥住了腰间的玉佩,低声说了句“抱歉”。

胜利者为了震慑,为了彻底摧毁云漓遗民的抵抗意志,又或许,只是那个帝王的醋妒和报复,总之,他们用粗粝的绳索缚住他伤痕累累的足踝,将他的身躯倒悬于高耸的城墙之上。

就这样,少年将军残破的躯干,在朔风中孤独地摇摆,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承受着风霜雨雪的凌迟,与寒鸦日复一日的啄食。

而与此同时,他生前心心念念的小公主,在药物的作用下,茫然地睁开了眼睛,望向顶替了他身份的新君。

新雪落下,覆盖旧血,复又融化,周而复始。

他终究没能等到与她白首不离的盛世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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