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谢神筠提裙入廊,在沈霜野看来时屈膝道:“侯爷。”她已至沈霜野身侧,谨慎地隔着一臂距离,明知故问道,“侯爷今日怎么得闲入宫?”

沈霜野侧首,谢神筠自雪中来,鬓边似乎还笼着寒雾,愈发显出人清寒。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沈霜野简短道:“圣上召见。”

“圣上风疾未愈,便急着召见侯爷,看来圣上待侯爷,果真亲近。”谢神筠顺着沈霜野目光望去,落在宫城以南一角,她道,“那是北衙六所。侯爷对禁军感兴趣?”

延熙七年以后,皇后复用禁军戍卫宫城,又设北衙六所建立刑狱,而北司原只负责审理暗窥宫禁之案,到近年来却逐渐插手三司事宜,已让许多朝臣闻之色变。

便是沈霜野远在北境亦有所耳闻。

谢神筠偏头,眉心梅瓣嫣红,话却冷淡:“还是说,侯爷感兴趣的是昨夜被押入北军狱的俞、颜二人?”

非重罪不入军狱。俞辛鸿原本该被押入刑部大牢,皇后却命北司审理此案,明显是要绕过三司。皇帝要保谭理,陆庭梧背后站着太子,只有俞辛鸿,在两方倾轧中被当作了弃子,随手可抛。

“庆州山崩是朝中大案,我亦有所耳闻,”寒风袭面,沈霜野声音却淡,“山崩案当真是俞侍郎主使的?”

“主使谈不上,”谢神筠说,“俞侍郎勾结矿山主事私开矿山,不巧被下到庆州巡察的陆大人发现端倪,矿山主事担心事情败露,索性炸掉矿山,可惜,陆大人命大,竟在坍塌的矿山下被救了出来。”

谢神筠道:“昨日俞侍郎下狱,禁军在俞府搜出了财物和账册,人证物证俱在。”

沈霜野盯着朝中的动静,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结案,侯爷可满意?”谢神筠语气轻飘飘的,忽地朝他近了一步。

寒风乍盛,拂过谢神筠衣裙,裙边朱红渐隐,那起落的弧度如一朵花骤然盛放又凋谢。不过短短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被骤然拉近。

“同我有什么干系。”沈霜野没退,不动声色道。

“侯爷亲往庆州,难道不是为了矿山之下的冶所吗?”谢神筠低声说,犹如情人絮语。

沈霜野姿态沉稳:“我取道庆州南下入都,不知郡主说的什么冶所。”

“哦?”谢神筠微微歪头,她臂缠朱披,上绘青绿团花,这样的浓墨重彩也在谢神筠身上失了颜色。

她故作苦恼道,“那燕州城外走货一十三车珠玉彩帛的商队,侯爷也不知道了?”

谢神筠面上含笑,眼底是大局在握的笃定。

沈霜野神情骤冷。

“你的手笔。”沈霜野慢慢道,谢神筠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理得清楚明白。

去年冬月,沈霜野在燕州城外截获了一批走私的兵甲,明面上以运送彩帛珠玉作为掩饰。正是因为那批兵甲,沈霜野才详查北境各州走私之事,最后查到了庆州。

如今谢神筠旧事重提,只代表其中内情她都清清楚楚,包括沈霜野为何去到庆州。

那些蛛丝早在去年沈霜野截获兵甲时编结成网,沈霜野同样在网中,被谢神筠一网打尽。

谢神筠并不作答,反而又近了一步。

沈霜野见过她执剑,龙渊出鞘,湛若寒水,她执剑的手却隐在帘后,窥不分明。

谢神筠按住了他腰间刀,只说了四个字,意味深长:“刀是好刀。”

她缓缓抽刀出鞘,刀光映出她眼波,寒芒乍现。

没人碰过沈霜野的刀,此刻却被握在谢神筠掌中。

她握着的又何止是刀。

沈霜野垂眼看她,暴虐之意陡生。

刀出鞘一寸,便被沈霜野重重按下!

他拇指擦过谢神筠手背,刀鞘相击的金石之音划破雪幕,刺得人心头一跳。谢神筠被收刀回鞘的力道带动,几乎就要跌进沈霜野怀中。

他们已离得太近。

近到这种时候,沈霜野方能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美。

寒雾攀着谢神筠眉眼,始终没散,她眼却如藏天光。谢神筠眼尾一点红痣似血近妖,丽得惊人,被浓密长睫掩盖,非得要居高临下、亲密无间,才能窥见那点惊心动魄的颜色。

那颜色没能融化沈霜野眼中寒冰,冰中照出的是同样一张冰雪雕砌的面容。

太冷,也太艳。

或许谢神筠已习惯了旁人的仰视,她越是冷漠孤寒,便越是让人心生摧折与疯狂。

谢神筠站得太高,一定有很多人想把她拉下来,俯视她、把玩她。沈霜野想。

一如此刻。

“刀和剑都是凶器,”沈霜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侵略,剐过谢神筠眉眼,试图剥下那层画皮,“郡主若要寻玩物,可找错东西了。”

谢神筠处变不惊的姿态一如既往,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就着这个姿势手指一寸寸抚过刀柄雕花,刀上睚眦嗜血,张口就要去咬她指尖。

沈霜野冷眼旁观,便见谢神筠指尖已被凶兽睚眦咬出了血。

他本该挑开她手,此刻却盯着没挪眼。血色刺目,在谢神筠身上只会让人生起更多的破坏欲。

沈霜野尝到了血腥味。

谢神筠抬眼,声音若有似无:“你这刀好凶。”

那尾音被她咬得软绵绵,像是在说刀,更像是在说人。

沈霜野猝然以刀柄格开谢神筠,没叫她多想:“这刀随我征战已久,自然凶戾,郡主小心伤手。”

他话说得太迟,因此显得很没有诚意。

“既持刀剑,哪有不伤手的,”谢神筠说着,指腹翻转,上面已渗出血珠,“痛一痛,便长记性了。”

谢神筠给的教训,沈霜野确实难忘,他道:“可惜这点痛,怕是还不够。”

“我却觉得刚好。”谢神筠抬了指尖,看那血珠缓慢渗出,道,“玩儿嘛。人生在世,就图个乐子。”

沈霜野按住刀柄,拇指擦过谢神筠留下的血迹,眼却一错不错地盯紧了前者,沉沉的戾气都翻涌上来。

“郡主嗜好特别,”他咬字极重,冷声道,“当心自作自受。”

“是吗?”谢神筠含了伤口,一双含情眼横波,轻飘飘地说,“我受着呢。”

她抿掉了唇上血珠,笑起来,“况且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1,谁让我痛了,我必是要还回去的。”

1.出自《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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