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不亮,可玉便醒了。她侍主多年,早养成了习惯。
可怜主子也成了伺候人的,可玉打算叫醒元明月,怕她挨骂。可玉探头一瞧,元明月竟意外地睁着双眼呢。
“娘子?你怎么已经醒了?”
“睡不着。”明月道。
可玉叹气道:“娘子啊,还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该是时候去伺候……伺候尔朱将军了……”
可玉一边心疼她,一边又怕她发脾气。
元明月平静地回她:“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娇生惯养的?我可在宗正寺打了十六年的杂。”
元明月爬起来,又戴上了角巾。她小脸灰扑扑的,眼神也毫无光彩。
可玉瞧着心疼,忙说道:“娘子,你还是歇着,让可玉去吧。”
“他是冲我来的。”她郑重道,“可玉,一切有我,你保护好自己。”
明月忆起了侯民,仿佛这话,他也曾对她说过。
明月匆匆洗了脸便进了营帐,没成想尔朱兆就端端正正坐在将座上读着军报,早候她多时了。
尔朱兆第一句话就要讽刺她:“呦,公主这是醒了。”
明月知道尔朱兆是故意的,她仍旧什么也不说,装聋作哑。她涤了方巾,叠得方方正正,低垂着眼恭敬地递给尔朱兆盥洗。
尔朱兆看了看明月,先拿着帕子擦拭了明月脏兮兮的脸颊。
“你挺低调啊,涂得这么黑,生怕有男人惦记你?”
尔朱兆将帕子折到另一面,这才擦了擦自己的脸:“放心,你是我的人,没人敢动你。”
元明月又给他梳头,穿戴甲胄,磕磕绊绊,仍然那样笨拙。
尽管尔朱兆是个高大刚毅的契胡武将,目若鹰隼,颜如刀刻,却使人意外地皮肤白皙,发质极好。明月叹了口气,到底也是出身贵族,并非粗人一个。
虽然元魏已推行了数十年汉化,但尔朱兆仍结辫披发,从不梳成汉人的发髻,相当张扬。
明月无意往尔朱兆桌上一瞥,望见那封夜里加急的军报。这下她不得不开口了:
“上党王也在河内?”
元明月知道,上党王元天穆,是尔朱荣的结拜兄弟,同样在朝上叱咤风云,只手遮天。
尔朱兆本以为元明月学得乖巧了,这下明月忽地高声惊叫,他眉头一拢,厌恶道:“谁许你看的?再看挖了你的眼!”
明月心道不好,扑通跪在了他脚边。
她眼睛滴溜溜地转,寻思着元子攸是他们立的,是他们将元子攸扶上帝位,这才权倾朝野,现在半路杀出个不受控制的元颢,这些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这么一想,尔朱荣和元天穆必然会扶持元子攸,将他再迎回洛阳。
元明月正默默思忖着,刹那间,尔朱兆捏住元明月的小脸,目光凛然:“我怎么觉得你一肚子的心思。”
元明月被他钳得生疼,一时间只好讨饶道:“妾身……妾身错了,以后不该看的绝不看,求将军……求将军饶了妾身这一回。”
她虽是讨饶,语气却满是倔强。
尔朱兆冷笑一声,叫来了传令官兵:“传我命令,拔营,去长子。”
尽管元天穆驾于河内,尔朱兆终究还是要去长子。毕竟,他只听命于他的义父。
直到官兵得令出了帐,尔朱兆这才撒手,他居高临下地一再强调:“别忘了你和我的约定,你是要讨我欢心,我才带你回洛阳。骨子里这样叛逆,可教人欢喜不起来。”
元明月愈发觉得屈辱,她捧起铠甲的束带,继续给尔朱兆仔细绑好。
“我没忘。”她说。
元明月默默地帮尔朱兆打理好了一切,最终她端着铜水盆要离开时,她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
“将军喝茶吗?要不要我去泡些茶来?”
既然这姑且算是一场交易,那么元明月就试着讨他高兴好了。元明月并不信他,只是眼下她俨然毫无选择。身世浮沉雨打萍,她已然落入这般境地了,又要尊严何用呢?
尔朱兆倒有些意外,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元明月,还算客气道:“不用了。要拔营了,现在这档口没功夫喝茶。”
“哦。”元明月得到回答,毫不犹豫地转出了帐子。
尔朱兆始料不及。他还以为元明月会再软语温言地同他说上两句,谁知道她竟然走得那样干脆,看来仅这一时一刻可是改变不了她元明月的。
不急,尔朱兆有耐心,他可以陪着元明月慢慢磨。
尔朱兆的人厉兵秣马,训练有素,朝食过后便有条不紊地列队待发。
明月和可玉则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们瞧着百千甲士严阵以待,步兵执戈,骑兵乘马,浩浩乎煌煌然,势如破竹。
元明月从没见过这阵仗,仅这一千兵马便使她心生敬畏。她格格不入,无所适从,不知晓自己究竟是什么位置。
尔朱兆刚要下令出发,不承想却吃她一拦。元明月站在马下问他:“将军!我和可玉怎么办!有没有我们能骑的马?”
尔朱兆道:“马?这些可都是战马,要骑也轮不到你们骑。”
“那我俩要如何随军!”明月质问他。
尔朱兆眉头一挑,轻蔑道:“当然是用跑的,否则你以为怎样?难道要我给你找座乘與不成?”
明月自己还能咬牙坚持一下,只是可玉的腿还不是那么利索,她如何能跑得动啊!
元明月只好向尔朱兆恳求道:“我、我不要紧,我可以跟在后面!可玉有腿伤,她跑不了的,将军能否让她与人共乘?”
尔朱兆说:“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那婢女。跑不了就自生自灭去,我们是兵,不是难民。”
元明月又是一跪,她本就瘦小,跪在马蹄前的模样像只小灰老鼠。她双手合十,对神明发愿一般地求他:“求求你,我求求你……将军,让可玉上马吧……我求你……”
尔朱兆不知为何,他百般期待的元明月低三下四的模样,竟有些刺痛了他的眼。他想起前一天晚上,他那样对待元明月,她都不曾这样求饶。今日,她跪在他的马前,倔强刚强一扫而空,只为了一个婢子。
尔朱兆一反常态,若是平常的他,一个奴婢的性命他从不放在眼里。然而此刻是元明月在求他,第一次那么卑微的求他。
“让你的婢女上他的马吧。”尔朱兆指了指身后的亲兵。
明月大喜,竟又给尔朱兆磕了头:“谢将军!谢将军!”
她将可玉拉来,把可玉骗上了马,自己独自混入了队伍中。可玉本以为明月至少也会与人共乘,这才上了马,谁知一眨眼明月便跑了。
“娘子你去哪!”可玉问。
明月对她笑笑,撒了个小谎:“嘿嘿,我在后头骑着马呢!不用担心我!”
尔朱兆听在耳中,却不曾揭穿。他这次没有嘲讽元明月,他侧过脸庞,用余光看着元明月跑到了队伍中,黑压压的,直到玄甲淹没了她羸弱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尔朱兆这刻想了什么。
他握着佩剑,指向前路,偏将得令,高声告以全军:
“启程——”
于是这么一队兵马浩浩荡荡,阔步而行,马蹄声和步伐声隆隆作响。元明月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她似觉地动山摇,心脏都与他们的脚步一样节拍地跳动。
前后尽是些人高马大的契胡甲兵,他们手执九尺旌旗,而元明月夹在其中,惶然地像只小蚂蚁。她埋头跟着他们的步伐一同奔袭,所幸她吃饱了,现在还算有些力气。
可是常年深居简出的她哪能赶得上尔朱家族急行军的步伐,她跑出十里就已濒临极限,掉到了队伍的最后方。明月头晕目眩,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只剩下本能的跑步动作。
最终她眼前一黑,没用地倒了下去。
等元明月恢复了神智时,她正趴在马背上,那马儿颠簸地厉害,使她直犯恶心。
“啊……”元明月低吟了一声。
马蹄声乱,前面策马这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元明月已经醒了。她就这样像货物一般栓在马后。明月有些意外,她以为昏倒在末尾,不会有人在意她。
明月一路强忍着难受,直到前头的人一勒缰绳,这些人又要扎营了。
“扎营!”
元明月听见了声音,原来前头骑马的人正是尔朱兆。尔朱兆下马之后便和兵士们一同动手,毫不理会绑在马上的元明月。
可玉心焦地将元明月从马上解下,她跑到跟前,才发现元明月已经醒了。可玉又嗔又喜,涩涩哽咽道:“娘子!你为什么骗可玉!你在后头跑,为什么要让可玉骑马!”
尔朱兆本以为元明月还在昏迷,他听见可玉同她说话,他转身道:“醒了?醒了就来帮忙扎营。”
明月下了马,对可玉笑笑:“我没事儿,你腿不好要怎么跑,我能跑。”
可玉撇撇嘴,被她气得抽泣:“本来都跑出三里地了,后面的兵忽然说你不见了,幸亏将军派人回头去寻你……”
明月哂笑:“真意外,尔朱兆竟然会寻我。”
她向着尔朱兆的方向看去,他正认真立栅。
元明月心想,尔朱兆说过,有朝臣养着贵女,或许他也是不想丢掉元明月,留她往后同人炫耀呢。
尔朱兆那刻薄的侍从又出现了,刚跑过十里的元明月现在又被指使去挖壕。她不仅被当做男人使,还被当做兵士使。
元明月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别无二话,同将士们一齐挖壕。
挖壕的几个小兵惊讶极了,他们一直以为军中的灰衣仆人只是瘦弱的僮仆,谁知竟是两个女人。
有人忽然忆起昨夜营内议论纷纷,说将军的女人如何如何,原来竟是这两位。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好奇道:“两位……呃……夫人?你们不在一旁歇息,怎么同我们挖壕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女子挖壕的。不过我乡下的阿姑挑水扛木都不在话下,挖壕估计她也能行……”
“喂,快挖呀你,看什么呢!”小兵甲打了下小兵乙的脑壳。
小兵乙摸摸头顶,挺是羞涩道:“不是,她、她太好看了……”
另几个人笑话起他来:“人家是尔朱将军的人,你这癞蛤蟆就别想吃天鹅肉了哈哈哈哈……”
元明月听着他们一直油腔滑调地打趣,却始终不发一语,只想着兢兢业业地挖好战壕。
等扎好了营,天色也暗了。疲惫的元明月又去给尔朱兆送饭、点灯,夜深时又给他洗脚、卸甲。
尔朱兆看着她疲倦的样子,问道:“累吗?”
明月点点头:“累。”
尔朱兆促狭道:“以后每天可都是这样。”
明月说:“只要能回洛阳……”
尔朱兆听她这话都不止一两次了:“你对洛阳的感情有这么深厚?”
“嗯。”
尔朱兆十分无奈,若元明月说起话来,便呛得人哑口无言,这下她不怎么说话了,竟又变得像只闷葫芦。
瞧这萎靡模样,哪是会讨人高兴。
元明月做完了事在草垛旁倒头就睡,可玉看她这样,反倒自责起来。
去长子么?可离长子还有三百里地呢……
可玉看看夜空,皎洁长月,星点如棋。
元明月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很少有人懂她的想法。对可玉而言,懂不懂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只有元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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