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察觉到有人来了,他余光一瞥,瞧见是元明月,连忙松开抱着杨采苹的手,与她划开界限,生怕元明月误会似的。
元明月见到地上狼藉一片,问道:“这是怎么了?”
杨采苹惭愧道:“我……我不小心打翻了炭盆……”
明月一听便急忙问道:“打翻了炭盆?那你要不要紧?受没受伤?”
采苹摇摇头,有些羞涩地看了看元修:“没有,我没事……又是太常卿救了我。”
元修淡淡说道:“她肩头烧着了,姐姐给她涂点药膏吧。”
明月讶然,放下手中的茶水转而去拉采苹:“肩头烧着了?走,让我看看……”
元修仍坐在地上,杨采苹看了看元修,发觉他一直温润笑着,不禁令她心跳加速。
元修道:“姐姐照顾这麻烦精吧,我二哥有要事与我商谈,我要回府几日。”
“好。”明月回应道。
采苹则心里难受,他怎么叫她麻烦精呢。她麻烦吗,她是令人烦吗?一想到元修觉得她烦人,采苹的心情一落千丈,鼻子都酸了几分。
明月把采苹领到房中将她肩头的衣物一拨,果然有一片烧红了的伤痕。可玉找来了清凉膏,明月拿在手中,仔仔细细,万分轻柔地为她上药。
杨采苹疼得一直吸气,发出的嘶嘶声音像小蛇一样。明月对她像对另一个妹妹,见她疼痛难忍,明月就尖着嘴给她吹凉。
明月看她逐渐展眉,这才问道:“采苹,你觉得孝则怎么样?”
杨采苹抿了抿唇,登时小脸一红:“……太常卿人很好,模样好,心也好……”
明月故意说道:“是啊,这么好的男子,现在连妻房都还没有。”
采苹结巴起来:“是、是啊……”
元明月凑近了,笑颜烂漫地问她:“那你呢?你喜欢孝则吗?”
“我……”采苹刚要回答,忽然发现差点说了羞人的话,连忙及时止损,提声道,“姐姐说什么呢!太常卿他……他是我的恩人呀……”
元明月也是爱过人,成过亲的,她哪能不清楚少女的心思。
她早先就说过,她要为孝则物色一个好姑娘。如今好姑娘近在眼前,她踏破铁鞋又要觅到何时去呢?
更何况,她不希望元修一直和她同住,虽然他们名义上是姐弟,然而一对弟弟弱冠未娶、姐姐丧夫守寡的从父姐弟,这算什么呢,总也听了奇怪。
她不希望孝则总这样围着她,孝则早就长大了,他该有自己的人生。
“是恩人,就不能是情人?采苹,你那些心思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元明月笑着打趣道,和之前打趣采苹的元修如出一辙。
采苹被说了个正着,一时羞红了脸,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刚才的元修,腹中升起一团疑问:“刚才太常卿说到他二哥,还说要回府,明月姐姐和太常卿不是亲姐弟吗?”
明月手上一顿,这件事她的确一直没和采苹交代清楚。元明月尴尬地扯扯嘴角,道:“……我们不是,孝则是我的从父弟。”
采苹觉得奇怪:“奇怪了,从父姐弟为何要住在一起呢?”
明月解释道:“孝则和我关系好么,把我当亲姐姐……你要是真的喜欢孝则,改日我去探孝则的口风,我为你说亲去。”
采苹转了转眼珠,低下头说:“这多突然呀……”
“怎么,你觉得孝则配不上你?”
采苹诧异道:“怎么会!太常卿是宗室子弟,又是顶好的男子,我还怕自己配不上太常卿呢……”
元明月见她属意元修,心里也就踏实了。采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知书达礼,活泼明媚,孝则不会排斥的。
外头雨停了,明月收好清凉膏,又温柔地帮采苹把衣裳穿好:“回去之后,还是找个郎中瞧一瞧,别留疤了。”
采苹微低着头,仍然羞涩难当。忽然讲到女儿家的人生大事,她再是只脱兔,这下也难免安静了下来。
之后几天孝则不在,明月还觉得有些冷清了,偶尔采苹会来。而待元修再回来时,宫内博士官的选拔竟已经结束了。
元修自回来后,话就少了许多,明月虽然觉得怪异,却也不问。
明月煲了乌鸡汤,给元修也盛了一碗。她端到元修面前时,也没有注意到元修心事重重的麻木眼神,自顾地问他:
“来,我炖了乌鸡汤……对了,孝则,你觉得采苹如何?”
“问这做什么?”
明月对元修笑笑,浅声问:“……我之前不是说过给你物色好姑娘么。常言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采苹这样好,我觉得……和你十分般配。”
“不般配。”元修打断她。
“嗯?”
“我说不般配。”元修喝了汤,又冷冰冰地道,“我对她没有任何感觉。”
还不等明月反应过来,元修握着自己的佩刀,往院子里走去:“我去练刀。”
“孝则……”
元修走到院子里,迫不及待地抽出腰间宝刀,飒踏流星,振翅翩飞,腾身如龙,翻身如鹤,悦目极了。
明月知道他会领兵,武艺高,却一次也未见他拔过刀,这是头一回。难道她说错话了?
看元修那模样,他似乎心乱如麻。或许明月提的不是时候,但她又仿佛认定了采苹和元修顶顶相配,待他下次见了采苹,兴许又回心转意呢。
明月站在门边静静地瞧了一会,接着又回去收了汤碗和砂锅。
傍晚,可玉刚刚做好晚饭,门口来了位送信的小厮,元修见了那小厮之后便大惊失色。他脸色煞白,目光呆冷,扔下一句话就匆忙走了:
“……我回去一趟。”
明月摆好了碗筷,还来不及她询问,元修便夺门而出,转眼不见了踪影。
元明月咬了咬唇,良久才招呼可玉道:“……可玉,我们吃饭吧。”
可玉遗憾道:“可惜了,我还做了太常卿爱吃的菜。”
“没事,我们替他吃了就好。”明月夹了一口菜,心中满是元修离去的背影,使她久不能释怀。一时间,连可玉的手艺似乎都不怎么可口了。
她看得出,元修最近心事重重,但元修却守口如瓶,什么也不与她讲了。明月有些失落,她不希望自己一无所知,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头脑简单的女人。
之后一连几日,元修都没有出现,来的仍然是采苹。采苹不知从何处弄了烟火,还带了一支长箫。
采苹坐到明月身侧,兴高采烈道:“姐姐,我来给你吹曲儿听!上次你给我唱歌,我便回去学着吹奏,你来听听是不是这个调子!”
明月笑着洗耳恭听,采苹悠扬婉转,就这样吹了一首《卷耳》。她吹的调子简简单单,一字一音,不像那些乐师,尽弄些炫技之作,吹得眉飞色舞,吹得心潮澎湃。
元明月看着采苹,心里也觉得暖,所有惆怅寂寥都一扫而空了。
采苹吹完了曲,一双眼睛光彩熠熠,似有期待,好像是等着明月说些什么。明月心里明白,她问的是和元修的事。
明月微微垂眼,语重心长道:“采苹,感情的事,强求不来,除了孝则,世上的好男儿还有千千万万个……”
“千千万万个……没有千千万万个。”采苹眼神一黯,她似懂非懂,“纵使好男儿真有千千万万个,可太常卿元修只有一个……”
采苹圆睁着眼问她:“姐姐,是不是……是不是他不愿意?他、他不喜欢我……?”
“孝则他……一定是把采苹当做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不会讨厌你的。”明月没有将事实完整地撕开,只是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采苹撇下嘴角,满目里失落:“我等了他好多天,我带了烟花给他看,带了长箫给他听,但他又不在……姐姐,他是不是躲着我啊?我是哪里不好吗?他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不喜欢我?”
明月听见她近乎哽咽,搂着她的肩头哄道:“孝则不是不见你,他是有要事,回去了。你带了烟花,那就等下次孝则回来了给他看,到时你为他吹一曲,他会喜欢的。”
杨采苹眼中含泪,她靠在明月肩上,心头却闷得喘不过气:“姐姐,祖父正给我张罗着嫁人……那些纨绔子弟我都不喜欢……有时候夜里我会做梦,我梦见太常卿来我家求娶我,祖父一定不会反对。”
采苹闭上眼睛:“可是他不会来的……他不会………”
明月有些心疼:“采苹别哭,你要让孝则明白你的心……最近他琐事缠身,或许没有心情去想这些儿女私情,等他心情好些了,你和他好好聊一聊。”
采苹流着泪点点头,低声呢喃道:“我好羡慕姐姐啊……姐姐的丈夫这样爱你,你也一样爱他,即使他与世长辞,你也始终记挂他……我的爱无人问津,无人响应……”
明月竟不知,她已逐渐陷得这样深。也是,爱总是这样疯长似野草,一旦知道了自己的心,还怎能苦苦压抑呢。
“不会的,采苹,不会的……”
后来许多日子,冷冷清清,明月都没见过元修,而她也不去打听什么。元明月知道元修的府宅落在洛城的何处,可她从未去过,也没理由要去,因为从来都是元修来见她。
自三年前亦如是。
眼瞧着阳渠中的荷花都逐渐成了含苞待放的模样,有些熟得早的已然蠢蠢欲动,几近绽放。
这次采苹终于忍不住问她:“姐姐,你告诉我,太常卿住在何处……兴许我过于冒昧了,但我真的想见他一面。”
正在剪花的明月问她:“你想好了吗?”
采苹诚恳地点点头。
明月一刀剪掉月季的冗枝,说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采苹又摇了摇头,眼神温柔又坚定:“不,我要自己去,我要自己同他一句一句地讲,一句一句地说。姐姐若在,恐怕我说不了两句就要掉豆子了……”
采苹自嘲地笑笑。
元明月看向她,当瞧见采苹的眼神时,元明月就一切都懂了,她在追求自己的幸福。
而明月手中那胭脂月季除了残枝后愈发娇艳,昂首挺立地向上生长,绚丽多姿,幽香四溢。
明月道:“西明门三里外御道南,去吧,去找他。”
孝则该有个妻子了。
元明月多希望他有个妻子啊。
他是顶好的男子,不应该日日宿在此处,不应该事事为她而想。他们的人生或许还很长很长,不该这样稀里糊涂地相依为命。
第二日午后,明月躺在院里的摇椅上,喝着粗茶,听着莺啼燕语。她心里盘算着,依采苹的性子,定然一大早便去了。
采苹见了元修会说些什么呢?
那个小丫头,初见时是个活泼爱笑的,一旦坠入情网却又满腹愁肠,泪水一落,像都不像她了。明月还是更喜欢看她展颜大笑。
明月正遐想着,采苹竟突然来了。她一脸惧色,发钗都歪了,像一路赶来的。
这场景让明月想起去岁的三哥,那天元颢攻入皇宫,三哥也是这副模样。
元明月自己都快忘了,她是罪人,上天怎会就这样放她一马呢。
采苹拖着沉重的脚步,喘着粗气道:“……姐姐!太……太常卿下了诏狱!!正押在廷尉司待审呢!!”
元明月难得的几天好日子,又这样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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