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见了元子攸后就魂不守舍,恍若是一具行尸走肉。北风卷地白草折,天气肃清,繁霜霏霏,明月一抬头,天上竟有些飘雪。
由尔朱兆的亲兵陪同,她漫无目的地走到驿站外的一处萧瑟湖边。湖面结了结实的冰层,隐约透着底下的湖水绿。山冻不流云,浅滩上的芦苇也结了冰霜雾霰。
断鸿声里,明月呼出一口寒气。她好像放空在湖畔,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大了起来,天色晦暗,明月听到身后有人走来,那亲兵还低声唤了句:
“王爷。”
那亲兵退去,尔朱兆魁梧地站她身旁,替她挡了一半的劲风。
尔朱兆问:“这么大的风雪,傻站着做什么?”
他又拨了拨明月头顶洁白的雪粒,问:“见到了吗?”
明月恻然问道:“把元子攸带到晋阳,然后呢?”
尔朱兆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明月转过去昂头看他,他这才发现元明月脸上的斑斑泪痕和仿若刚哭过不久的双眼。明月问:“带到晋阳,是囚禁?还是处决?你已经夺了他的帝号,莫说降为王公,废为庶人也好……”
尔朱兆极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去见他的结果,就是和我说这些?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心想救他?每个人都要救他,每个人都在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不要对元子攸下手。他不再是皇帝了,却还要站在我头上!”
明月红着眼问他:“尔朱兆,你知道弑君会背上什么骂名吗?”
尔朱兆板着脸,并不出声。明月急需答案,她继续问道:“尔朱兆,你到底想证明什么?证明你比尔朱荣更有灼见,证明他不敢做的你可以做,证明你才是天命所归?”
尔朱兆仍然不回答她,他从袖中拿出一块翠玉,那是一块龙纹玉佩,显然,天底下只有一种人能佩戴这玉。尔朱兆把那玉举到她眼前,厉色问她:“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一定是翻了明月的行李才找见的这玉佩,明月嗔目:“你翻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尔朱兆怒声道:“我在问你话!”
明月咬牙切齿道:“当然是他给的,难不成是我偷的?”
尔朱兆又掐上她的脖子,愠色质问道:“你和元子攸,到底是什么关系?原来你这么喜欢和兄弟搞在一起,这样看来你和元修的事也不见得是假的,汉人那些儒家士族是怎么说的?只有畜牲、猪狗,才会去做那些违背人伦之事。”
明月涨红了脸,她抬腿狠狠地踢了尔朱兆一脚,然而他岿然不动,像座铁壁。明月嘶吼道:“尔朱兆你混蛋!混蛋!若我元明月作出有违人伦之事,我死无葬身之地!”
明月继续叫道,字字珠玑,扎他的肺管子:“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只会冷眼旁观,明哲保身?你没有疼爱你的姐妹,没有忠义的兄弟,没有信任你的父亲,就觉得所有人都没有吗?!尔朱兆,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这一回,明月什么难听话都说了。她像一壶烧开了的热水,气焰冲天,还无形中起了誓,过去几日在尔朱兆面前的乖巧懂事又烟消云散了。
尔朱兆松开掐着明月的手,解开禁锢后的明月目标明确,她二话不说,低头去抠了他另一只手中握着的的玉佩,挠得尔朱兆的手指上多了几道抓痕。
暮雪纷纷,愁云惨淡万里凝,元明月踏着碎琼乱玉往驿站走去,独留尔朱兆寂寞地孤立在冻湖边上。
她可以被骂贱人,可以被骂扫把星,唯独不能被人说是违背人伦的畜牲猪狗。
明月回到房中将玉佩放好,躺在床上开始无声哭泣。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头昏脑热,她什么也做不了,还要被骂作猪狗。
这是她的一生,逃不了的一生,被牵着鼻子走的一生。她说三哥是废物,然而自己又是什么?看起来,像是笑话和玩物。
元明月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她前世一定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才叫今生这样被摆布。
哭完之后,可悲如她,她还要去伺候尔朱兆,再说两句好话。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她连尔朱兆这棵大树都靠不上,那她恐怕真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外头的雪小了些,一片片雪花缓缓落下,像飘飞了漫天柳絮。明月端了浊酒,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到尔朱兆房中。
明月刚一进去,便瞧见尔朱兆正拿着汗巾站在面盆边擦拭身体。大颗的水珠沿着他健硕结实的肌肉线条滚落,因他一直是胡人的披发装扮,他垂下的长发也沾湿了几分。
尔朱兆见来者是她,也不再提之前的事情,只是将汗巾递给了她,命令道:“你来给我擦。”
明月接过汗巾,老实地给他擦身。尔朱兆背部宽阔,又肤色雪白,然而却是满目的新伤旧痕,明月擦了一会儿竟觉得有些晃眼。
当明月轻拭到他胸口一道长长的旧伤疤时,尔朱兆忽然问道:“我看见了,你还带着你丈夫的玉牌,小国舅死了三年,你心里还是只有他?”
明月却道:“以后不要乱翻我的东西,我没有什么能威胁你的物品。”
尔朱兆无奈地说:“你怎么总是答非所问,能不能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明月又涤了涤汗巾,淡淡地说:“……此生,我有且只有这一个丈夫。”
她话语虽淡,但那口气却郑重无比。
明月将汗巾上多余的水拧干,回身准备给尔朱兆继续擦身,尔朱兆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逼退到了桌角,与她咫尺之距,暧昧地问道:“那你和我算什么?”
明月语焉不详地回答道:“王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说罢,明月便往上擦他的锁骨。尔朱兆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搂她纤细的腰身,又低头浅吻了她的唇,说道:“我好久没听你唱歌了,你唱首歌。”
明月本想给他唱元子攸的绝命诗的,但这样未免找茬得过于明显,好不容易尔朱兆不与她计较之前的事,元明月觉得还是不要生事为妙。她清清嗓子,依旧唱了那首《卷耳》。
明月心想,以后不能再意气用事,可得改改脾气。现在还有子可落,若一再折腾,到头来保不准满盘皆输,还谈什么救人,她连自己都安生不了。
尔朱兆的大军就这么朝晋阳行进着,尔朱篱和元蒺藜也都不再找元明月的茬,大概是两人都看清了尔朱兆对元明月的宠爱。
尔朱篱是因为多说无益,甚至还要被元明月以姨母的身份管着;元蒺藜则是因为元明月暂且算个能抱的大腿,这么些年,她也就和斛斯椿学了个当墙头草的本事。
走到榆次时,高欢的人来了。
来者是拜在高欢帐下的副手,名为孙腾,尔朱兆念高欢是尔朱荣的旧部,故而对孙腾十分客气。
是夜,军中宴饮,元明月自然要去,只不过慢吞吞地一拖再拖,她对这些应酬丝毫提不起兴趣。明月走到帐外时,正巧碰上一个如厕回来的男人,他褐色的皮肤上堆了些皱纹,个子也不矮,像棵老松树,却因已近知天命之年,透露着从容不迫的稳重气质。
那男人眼前一亮,见到明月锦绣加身,头上的步摇也价值不菲,又美貌如此,心道这女人在军中定然身份不凡。
他极有眼色,拱手唤道:“夫人……”
“阁下是……?”
那男人回道:“下官孙腾。”
“孙将军。”明月回礼。
“夫人请。”孙腾笑着请她先进,瞧着她桃花眼海棠面,芰荷衣芙蓉裳,孙腾心头却隆隆作响,十分垂涎。
帐内尔朱兆正啜着酒,看着明月和孙腾一同进了帐。尔朱兆伸出手来去牵明月,示意她坐在身侧,孙腾察言观色,看见尔朱兆轻声问她:“怎么来这么晚?”
明月随口编了个理由:“我头疼。”
孙腾倒是耳听八方,他笑道:“下官这里有些可缓解头痛的清凉膏,若夫人不嫌弃,便赠予夫人。”
孙腾对一个小侍女使了个眼色,那孩子年龄极小,不过是七八岁垂髫之年,竟做了随军婢子。想来定是哪个百姓家里的可怜姑娘。
小侍女从孙腾手中接过药膏,跪到明月跟前,头也不敢抬地呈了上去:“……夫、夫人。”
明月看了看这瑟瑟发抖的孩子,很是好奇,又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在意,便问道:“你在怕什么?我会吃了你吗?”
小侍女这才微微抬头,她眼中满是不安,好像生怕得罪了她。明月柔和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女磕磕巴巴道:“元、元玉仪。”
听到她的大名,明月双眼圆睁,如坠深渊。没有人会拿这个姓氏开玩笑,这么小的孩子,宗室的女儿,如今满眼里是恐惧,跪着侍候这群权贵。
明月顾不上元玉仪捧给她的清凉膏,她用力把她从地上拉起,愤恨道:“起来,你不要跪我,你起来!”
元玉仪被她骤然薅起来,使明月这才看清这小姑娘的脸,杏眼桃腮,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元蒺藜也惊呼道:“玉仪?!你没死……”
元蒺藜自知失言,赶忙掩住嘴巴,不再说下去。
场上肃然无声,孙腾举杯打破了沉默:“玉仪是下官府上的家妓,王爷也知道,武泰元年柱国攻入洛阳,死了不少宗卿,玉仪的父亲也死在那时。下官看她一人孤苦伶仃,便收养到府上照顾。可夫人又是……”
家妓,明月震撼,这么小的孩子,竟已沦为家妓。
尔朱兆道:“她是临洮王的妹妹。”
孙腾这才记起来她的身份,原来,这便是那个出了名的扫把星。名不虚传,果真美貌,比玉仪还要美上三分,一嗔一怒似能勾魂摄魄。尔朱兆能消受这样的美人,真是令人艳羡的福气。
孙腾赔礼道:“原来是临洮县主,下官有眼无珠。”他面色一改,又道,“玉仪,笨手笨脚的,还不快回来!”
明月抓她不住,只见那小女孩又跑回了孙腾身边。这是曾经历了什么,才叫她这样恐惧生人,全心全意地听孙腾的命令。
孙腾又让偏将呈上高欢写给尔朱兆的信件,至此,他才说明来意:“郡公本来要赶去洛阳,谁知到了洛阳,王爷竟已带着陛下离开了京师,故而派下官为先遣,快马赶上王爷。”
尔朱兆打开高欢的信件,孙腾仍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没有臣要君死的道理。前朝妖后毒害先帝,柱国便举义旗入洛处决了妖后,尽管如此,也不曾篡夺拓跋氏的天下。如今柱国已死,陛下被废,又屠了不少宗卿,王爷权势滔天,此事已然做绝,断没有再绝的道理。郡公希望,王爷不要意气用事,万事三思。”
高欢的意思很明确,这是在公开劝告尔朱兆不要再残害元子攸。
既然已经废了天子,换了山河,又杀了这么多参与密谋的元氏宗卿,他尔朱兆再能翻云覆雨,还能如何?弑君吗?
弑君的罪名,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起。照那些汉人儒生的品性,笔杆子也不会留情。
“万事三思……”
尔朱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高欢又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来指责他。细细数来,贺拔胜、斛斯椿、高欢,甚至是元明月,所有人都在劝他,尔朱兆却不这么想,他那自尊永远高高在上,不肯低头。
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所有人都在否认他。
不论他怎么做,他永远代替不了仲父。
过节更新,而我,去旅游了(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孤立,霜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