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明,你说朕要不要留下徐贤一命?”
司檀手上动作一顿,心中警钟大作,皇帝这是明晃晃的试探。
沈玉君的结案文书上唯独没有写徐贤的处罚,虽说徐贤按律当斩,但他又算是皇亲国戚,大周律法规定,皇族不受死刑。
若是说真心话,徐贤为祸江南二十多年,司檀觉得一个斩立决都是便宜了他,可她也明白,自己并不能干涉皇帝的决定。
她只停顿了一下,马上又恢复自然,语气恭敬又谦卑,说道:“陛下是圣明之君,无论如何处置徐贤,都是恩典。”
皇帝闭着眼睛,轻笑一声,反问道:“如果朕要判他一个斩立决,也是恩典?”
“那是自然,”司檀说的毫不犹豫:“徐贤犯下的罪行,凌迟处死都不为过,陛下仁慈,能留他一个全尸当然算恩典。”
皇帝又问:“那如果我留他一命呢?”
司檀没有丝毫犹豫,很干脆的换了种说法:“陛下看在多年君臣情谊的面子上饶他不死,是可以青史留名的仁善之举。”
皇帝明知司檀是在讨他开心,却还是十分受用,愁眉舒展,笑了起来。
“按你这样说,朕不论如何做,都是圣明仁慈的好君王了?”
司檀太了解皇帝了,知道他最在意的、最想要的就是流芳百世的好名声,所 以投其所好,讨他开心的漂亮话也是说来就来。
她语气轻柔,带着一点晚辈对长辈的孺慕之情,轻声说道:“陛下自小便对我多番照抚,是陛下让我学了一身本事,让我入朝为官,就连佑明这个表字,都是陛下为我取的。没有陛下,就没有今日的佑明。”
司檀的话说的贴心又温存,皇帝听着,觉得身心十分温暖。
“陛下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中,任何人都无法比拟。”
司檀从皇帝的身后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仰头看着皇帝,一双眼睛纯良无邪,湿漉漉的像是听话的小狗。
“所以我相信陛下,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肯定都有您自己特殊的考量,肯定都是为了大周。我只要无条件的站在陛下身边,听从陛下的吩咐就够了。”
皇帝听了一番这样的剖白,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奖赏般的摸了一下她的头顶。
司檀维持着温顺的神色不变,一直等到皇帝满意了,摆摆手让她下去。
从殿内退出来,司檀走在皇宫之内,夕阳西下,她这几天都要在皇帝身边伴驾,为了方便,干脆就在皇宫内住下了。
司檀从十几岁在宫内当伴读开始,就时常住在宫中,皇子成年后都要搬出去开府建衙,但司檀从十三岁到现在二十四岁,一直都在宫中有着自己的一个小院。
外面的人都以为,她身为臣子能时常留宿宫中是天大的恩宠,可只有司檀自己才知道,在皇宫之中,并不算是过日子,而是“熬日子”。
司檀住的小院叫做“寻梅苑”,紧挨着皇后从前居住的宫殿,院子中种了许多的白梅,到了冬日,院子中的白梅尽数开放,风景十分别致。
司檀走到寻梅苑附近,忍不住停下来,使劲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刚才她在皇帝面前温顺的像一只听话的小狗,她现在想起来,也挺想给自己一巴掌。
不怪其他人看不起她,司檀心里想着,她的确就是皇帝身边一条听话的狗,靠着讨巧卖乖,摇尾乞怜,才能得到一点皇帝赏赐的权力。
但这就是在皇宫之内的生存之道,想得到一些东西,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司檀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色宫墙,让她觉得十分窒息。
皇宫中的妃嫔付出了她们的青春、她们的身体,甚至是她们的一生,司檀不想付出这些,所以她就只能用自己的尊严作为交换。
后悔吗?
司檀慢慢的走着,在心中忍不住问自己。
她想不清楚。因为她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她三岁时女扮男装不是自己选的,十三岁入宫当伴读也不是自己选的,就连十八岁进入锦衣卫,也不过是皇帝一封圣旨就决定下来的事。
她一路被各种力量推着,走到如今,她回望自己过往的经历,觉得自己像个工具。
司檀走回寻梅苑,坐在梅花树下,静静的抬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
她想起乞丐问过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她当时说过,她不杀那些人,自己就会死。
她一直在争,和朝堂上的大臣争,和皇帝身边其他的刀争,现在还和五皇子结下了梁子,恐怕将来也要和五皇子争。
不愿做棋子的恐惧在后面驱赶着她,想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在前面吸引着她,让她一直争到现在。
司檀将头深深埋进手臂中,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对这样的日子无法忍受了。
寻梅苑的门开着,时不时有宫人或是嫔妃路过,但大多都是静悄悄的。
又路过一队人,似乎是刚进宫的年轻妃嫔,女子脆生生的嗓音像是银铃一般的动听。
司檀抬起头,看到路过的两个妃嫔。
好年轻的女孩,看上去可能只有十五六岁,个子都还没有完全长起来,却已经梳起了妇人的发髻,穿着华丽的宫装,手挽着手相携而过。
其中一个女孩怀中还抱着一只小狗,一边抚摸着小狗毛茸茸的头,一边从寻梅苑的门前路过。
司檀看到这幅情景,忍不住自嘲的轻笑一声。
她不就和那条小狗一样?
“大人,入夜了,小心秋风寒凉。”
司檀回过头去,一个年纪很大的嬷嬷给她肩头披上一件披风。
这是钱嬷嬷,从前在皇后身边伺候,是皇后的亲信,后来司檀常住宫里,钱嬷嬷就被调来照顾她。
钱嬷嬷知道司檀女扮男装,一直细心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替她挡下了不少明枪暗箭。
钱嬷嬷烧了热水,让司檀赶紧去沐浴,又端了红糖姜水,说深秋时节容易风寒,让她暖暖身子。
司檀端着红糖姜水,一口一口的抿着,沐浴后打湿的长发散落下来。
钱嬷嬷一边帮她擦拭着头发,一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明日想与您见上一面。”
钱嬷嬷经常会在宫中帮司檀传输一些消息。
司檀略微一顿,要是换了从前,她肯定会拒绝,她不想站队任何人,即使太子是她的表哥,她也不愿意被卷入夺嫡之争。
但是她现在的想法变了、
她不愿意在皇帝面前像条狗一样讨巧卖乖,也不愿意再充当他手中的快刀,替他干脏事、担骂名。
“嬷嬷,你觉得太子会不会比现在的陛下更好一些?”
钱嬷嬷沉默了一会儿,小声提醒她:“大人,慎言。”
司檀又喝了一口姜汤,感觉全身都暖和起来,所有所思。
若是参与夺嫡,就是真正将身家性命全都赌了上去,若是太子输了,不仅是她自己,还有忠信侯府、齐国公府,甚至是更多的人都会丢掉性命。
就算是太子赢了,她也不一定就能有好结局。
忠信侯当年支持皇帝夺嫡,结果虽然赢了,但却落得一个兔死狗烹的结局,只能赋闲在家保住性命。
司檀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徐贤当时在诏狱中同她说过的话。
他们这种做臣子的,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若是不做皇子手中的棋子,就只能做夺嫡之争中可以被随意牺牲的棋盘了。
司檀笑了起来,她敏锐的感觉到,自己好像遇见了一个命运的抉择,她必须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堵上一把,但好在,这次她终于可以自己选择了。
“嬷嬷,告诉太子殿下,我明日会按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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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与司檀约在东宫内见面,太子和太子妃一同迎接她。
太子稳重自持,虽然话少,但脾气温和,太子妃也是个温柔和善之人,司檀和他们相处起来还算轻松。
司檀其实和太子不算太熟,太子大了她五岁,她还在读书的时候,太子早就已经上朝听政了,再加上太子本人比较沉默寡言,所以两人一直交集不多。
“殿下,不知今日约我见面,是为何事?”
司檀主动开口。
太子放下筷子,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是为了江南的事。”
司檀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江南田税案的主谋是徐贤,但是江南官场内部的问题也不少,虽然徐贤已经落罪,但若是不能清楚江南官场内部的沉疴积弊,将来一定还会再养出一个徐贤一般的人物。”
司檀心中有些高兴,高兴太子能够看清问题所在,并且还有解决问题的意愿。
能看见问题的人不少,但愿意站出来解决问题的人却是凤毛菱角。
但是司檀面上完全不显,只说道:“的确,我在南州查案的时候,也深有感触。”
太子继续说道:“江南田税案牵扯出众多官员,江南官场现在几乎空缺了一半,这正好是一个机会。”
司檀继续不动声色,问道:“殿下有什么打算?”
“江南就像一块灸疮疤,现下脓肿已经被全部挑开,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太子神色间浮现出一丝激动的神情,说道:“现在江南官场出现空缺,倘若能趁着这个时机进行改革,阻力必定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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