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鄂容安

趁脸色难看的兆惠发愣之际,明月从他的怀里逃了出去。

少女如精灵一般,轻盈地从他怀里逃脱,回眸一望,留给他一个满是狡黠的笑容。

“回来!”他无奈道,“替我更衣!”

……

主屋鸡飞狗跳闹了半天,明月这才被更衣后的兆惠拎去正堂见鄂容安。

“我、我也去吗?”明月眨巴眨巴眼,看起来,她还是很期待的。

久在内宅,明月见过的,别说男人,就是人,都屈指可数。

“当然。”他回答,“毕竟休如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之一。”

“休如,久等了。”

正堂,鄂容安等了有一小会儿了。

见兆惠大步而来,他连忙过来见礼:“和甫兄。”

兆惠年长鄂容安六岁,长幼自分,因而也只是略回一礼:“休如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和甫兄就不要拿这种话打趣我了。”鄂容安笑着摆了摆手,“倒是弟听说和甫兄下月就要启程前赴金川,可确有其事?”

“休如真是消息灵通。”兆惠说了这么一句,权做回答。

“我在兵部,自然不能两眼一抹黑。”鄂容安道。

两个人正说着话,明月在耳房沏好茶,给二人送来。

上茶时二人还在说话,于是明月只好等到上过茶再见礼:“明月给鄂大人请安。”

鄂容安乍见明月的身影,只觉得这婢女颇为眼熟,等到明月开口,这才恍然:“竟然是明月啊。”

他感叹道:“四年不见,明月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

明月腼腆一笑。

鄂容安又问了些明月如今在兆府当差当得如何,日子过得如何,可还适应京城的天气、饮食。明月一一开心地作答了。

见她神色自然不似作伪,鄂容安也放下心来。

当听说明月最近还在认字时,鄂容安笑道:“那正好,我回头让家人送两本书来,好给你启蒙。”

显然,在贵公子的认知里,他还没有把教人识字这一项任务,和眼前的同僚兆惠联系在一起。

在鄂容安打量明月时,明月也在偷偷地观察鄂容安:相比起四年前,这位相府公子显得更为成熟,许是高升的缘故,精神气也更足了,只是一身翩翩公子的文雅气度,依旧不曾改变。

就在他俩聊了有一会儿后,兆惠自然地接口聊起政事:“说起来,金川前线的事,休如可听说了?”

其实金川的事,明月也很好奇,毕竟兆惠下个月就要走了,多了解一些,他去金川也不至于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

不过什么时候该听什么时候不该听,明月到底还有分寸,兆惠话刚说完,她便浅笑道:“我去催一催厨房的茶点。”

兆惠微微颔首,鄂容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一番,微微闪烁。

出了正堂,明月口头上让底下的小丫鬟去催促厨房,实际上一点也不着急。

真要论起来,明月认识鄂容安的时间,和认识兆惠,是一样长的。

七月的北京城天还热着,可乾隆九年六月的奉天,有些人的心已经冷了。

孤苦少女卖身葬父,得遇温文儒雅的钦差大臣仗义相救。这二十三个字,对于明月而言,每个词都能在女先儿讲的话本里听到类似的。

硬要说,明月她们的故事有没有新奇之处的话,那大概就是,明月这个孤苦少女,差点当街把过来催债并欺侮她的恶霸杀了。而前来查案的钦差大臣,也从一开始救助孤苦少女,变成了暂时救下恶霸性命。

钦差大臣进驻奉天将军府后,杀人未遂的少女被暂时单独安置在了后院的一处屋子。

粗布麻衣的少女瘦弱而眉目倔强,然而真要交代起事情也极为痛快,兆惠几乎没怎么费功夫就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望着眼前的少女,兆惠默默叹了口气:他们明明是来查案子的,现在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解决问题的方式明明有很多种嘛,姑娘,你又何苦铤而走险?”

彼时的鄂容安距离乾隆七年被夺职起复不过两年,昔日文采风流的相府公子,现下说话也变得谨慎了起来。

“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一介孤女,还是被亲戚预备着卖个好价钱的孤女。”少女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说到最后,她的话像是从齿间迸出来的一样,“那位奉天将军,听说如今不也自身难保了?他都没办法,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少女其家本不富裕,奉天将军额洛图的扣饷勒派,层层压迫到这个家庭的结果,就是兄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军中,父母则因为长子的离世、官府的勒派备受打击,最后双双一病不起,家破人亡。

到了少女收拾遗物时,竟是连给父亲出一副棺材的钱都没有。

——也就有了他们初见时的那惊险一幕。

被她这么一说,鄂容安却无端想起了曾经的朋友,于乾隆七年死在狱中的仲永檀。

就连堂堂朝廷大员有时都无法全身而退,就更不要说无权无势的一介孤女了。

“您看,我要当街杀了那恶霸,这不就有解决的办法了吗?”少女说着,居然还笑了。

鄂容安:“……”

他知道,少女说的是她当街杀人未遂,招来了钦差大臣干涉此事。

从前无人过问的事,如今却成了整个奉天城人人津津乐道之事。

鄂容安暂时无言相对,兆惠在一边淡淡地提醒她:“幸而鄂大人出手及时,你如果真伤了那恶霸张三,你自己恐怕也会有牢狱之灾。”

“伤了又如何?那是他该死!”少女听了,立刻横眉怒目道,“他勾结官府放印子钱,如果不是为了给我娘凑钱治病,他们又催逼太过,我父母又何至于一命呜呼?”

“只要他能死,”少女继续冷冷地说,“就是赔上我一条命又如何?一命抵一命,我总归回本了。到了地下,我手刃仇人,也不会无颜面对双亲兄长。”

这是兆惠在拦下少女杀人后第二次正眼看她:少女眼中杀意凛然,全无作假。

——那是孤注一掷,是不信有任何外援的绝地反击,是她满腔复仇的怒意恨意的最后发泄口。

知道会死,那又如何?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在她身上,兆惠难得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真难得。

待到鄂容安前去见同为钦差大臣的来保后,兆惠才开口道:“所以,你卖身葬父是假,实则是为了诱张三等人前来,一网打尽。”

少女偏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直接回答:“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很隐秘的事,大人又何故特地岔开鄂大人问话呢?”

虽则少女一口一个“大人”地喊着,可兆惠也看得出来,少女其实打心眼里也对他们不曾有过多少恭敬。

不过,这也不重要。

“你想多了。”兆惠语气依旧平淡,“料理此事的大约只有我一人,鄂大人现在知道或不知道都不重要,他之后会知道的。”

“?”少女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的是,这不是绕口令,是专属大清打工人的生无可恋。

兆惠说的其实都是实话:他们这次前来,就是奉了圣命,调查奉天将军额洛图扣饷勒派一案,恰好与少女的遭遇有关。

奉天将军乃是正一品武官,来调查他的人自然官职不低:在查案三人小组里,来保是刑部尚书,是一把手;兆惠作为盛京刑部侍郎,熟谙盛京事务,在之前已经奉命向额洛图问话,自然成了来保的副手;而鄂容安,他虽只是国子监祭酒,却是被皇帝钦点来查案的,代表了皇帝的意见,因此在调查团中同样重要,与他现在的官职无关。

然而,这个调查团也有一点点不足:上司来保年近七十,在查额洛图的时候自然尽心竭力,可面对底下的细微小事,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同僚鄂容安是国子监祭酒,从前在刑名一道上也没有多深的研究,这一次查案,也是作为皇帝的代表的意味更多些。

……于是查案的重担,包括要把少女的案子查清楚的事,都一并压在了盛京刑部侍郎兆惠的身上。

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拿一个人的工资。

不过,所谓有舍有得,原本兆惠还担心额洛图在奉天经营日久,从前又简在帝心,还得了御制诗赏赐,先前弹劾了几次都不见有下文,恐怕查他的案子没那么简单,没想到打瞌睡送枕头,从少女的案子入手,便能顺藤摸瓜查清楚额洛图交代的是否属实,又还有什么事没交代。

虽然一个人领导着底下人把事情查完很麻烦,可对于查清楚额洛图的事很有帮助。

这也就够了。

少女试探着问:“那,大人您真的能将我的案子查清楚吗?”

“若你将你知道的都一一道来,绝无隐匿偏私,我自然会替你查出个水落石出,绝不冤枉偏袒。”

少女觉得眼前这个兆大人说话真有意思,语调四平八稳的,从不见有什么感情起伏,明明才不到四十,听着比她之前见到年逾七十的尚书来大人还要老成持重。

少女点头:“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出保证,但都表示出了自己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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