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三和谢亭本计划雷声大,雨点小地闹一场。把娇娇和采菱诓去,先威慑一番,再使些怀柔法子,哄她动心。
为防事情泄露,裘三并未同雇来的泼皮帮闲们详说此事。
因鲁老六临事脱轨,起了色心。闹成这般,二人亦未想到,颇有些骑虎难下之势。
场面正胶着着,何姑母回来了。
她得了信儿便往家赶,没寻着船,忙里忙慌沿着街巷一路跑回来。远远看见家门时,眼前已冒了金星。
勉强稳了心神,咽下胃中酸气。正赶上谢亭拽着鲁六下来。
传信的人说,谢家公子是教自家坠瓦砸伤的。鲁六是镇中有名的泼皮,如此说,谢家公子竟对自家有维护之意?
何姑母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约是那鲁六想要浑水摸鱼吧。
他素日便爱同人调笑,抢些大姑娘小媳妇帕子的。想到此间,何姑母很有些生气。忙着细细打量自家女儿和侄女儿。
采菱扶着娇娇站在门内,二人宛若经了风雨后的藤草。勉强交错相缠,互为支持,其实已摇摇欲坠。
谢亭头上正裹着白纱,教鲁老六这一闹神色肃然,倒很有几分清肃之意。
何姑母心中闪过一分对谢亭的感念,赶着上前一边儿一个搂了女儿和侄女。
“别怕,我回来了。”
她素日为人温和,少有同人争执。此时见女儿侄女遇险,心中一股酸意泛起。
直如青松古树般,支开荫蔓,将两个女孩儿牢牢护于身下。
她一会儿摸摸这个头,一会儿又看看那个衣裳。见都平安无事,才放了些心。
围观众人颇有些动容,可怜慈母心。
何姑母检查好自家女孩并未受害,便走下台阶找鲁六算账:“你自家也有姐姐妹妹,难道竟不识得男女有别?”
鲁六正心中郁气沉沉:“男女有别也要看什么人家,你家这般也配?给人做通房姨娘教撵回来的,倒充起贞洁烈女?”
他这话说得实在难听,浑然不顾镇中乡邻情分。何姑母一时惊住,几乎气了个倒仰。拿手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人群中走出个锦衣娘子扶住了何姑母。
这娘子姓张,是张秀才家远亲。才从镇外探亲回来,正赶上路过,瞧见了何姑母家的这场“热闹”。
张家本是镇中大族,近些年衰落了可仍很有些显贵亲眷。
张娘子一边扶着何姑母一边对着鲁六骂:“你说人家女孩做过通房姨娘可有凭据?空口白牙胡沁,若赶上个面皮薄些的女儿家,因你跳了湖。你便下十回拔舌地狱也不够赔的。”
她这话一出,众人也醒过来。
女儿家名声金贵,便是真给人做过通房姨娘,教鲁六这般直直骂开,往后也难做人。
鲁六真是不积口德。
人群里议论纷纷,鲁六更着了恼。谢家也就罢了,张家算什么东西?破败人家也敢拿我当软柿子逞威风,我再不立起些,往后如何做人?
需得教她们知道,爷不是好惹的。
他一边想,一边上前两步。很有些阴阳怪气地开口:“早听说张娘子家公子正要说亲。怎么,王家女儿看不上,赶着上这儿捡破鞋来了?”
张娘子家中独子确当婚配之龄,却并非为替儿子议亲,才帮娇娇出头。
她性子急,当下便骂出声:“呸,腌臜小人。当是人人都同你一般龌龊心肠?”
鲁六阴恻恻一笑:“原来张娘子也瞧不上破鞋。”
何姑母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鲁家哥儿进过学,如何竟作这般出言。
她前日才着了些风寒,本欲开口,急怒下一口痰泛上来,连连做咳。
张娘子替何姑母抚背顺气:“这般说话的泼才,将来必要进拔舌地狱。”
鲁六心中火起,顾不得许多,伸手欲抓张娘子头发。
破空之声凛凛,“嗖”的一声过后,鲁六头上一凉。他吓得魂飞魄散,摸了又摸头,才将帽冠取下来瞧。
乌绸儒帽一角赫然插着支银制梅花簪。梅花攒刻细致,萼瓣柔婉,历历可见细蕊,一看便是女子之物。
鲁六惊魂稍定。
阶上有女声传来,像春水击打着冰雪:“你也是读书人,实在枉对这顶儒帽。我方才划伤你,这便作赔你的银子。你若要伤我姑母,又欲累及无辜,我必不肯袖手旁观。”
何姑母家那侄女儿,不知何时迈出了门框,孤身一人站于阶上。神色间若霜拥雪覆。
“这丫头生得好,可惜她爹死倔,说什么也不肯卖做妾室。
若肯送到春风楼教阵子,怕不能再做回舅爷?”
“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该着做一辈子穷赌鬼。
姨奶奶怎么了?哄得姥爷开心,哪个正房敢不给几分好脸色瞧?”
牙婆扔下的瓜子皮几乎要蹦到人脸上,幼年的娇娇缩在角落,暗自攥紧了拳。
……
“娇娇,喊你踢毽子你不来。怎么就对投壶这么大瘾?难道是要学好了,好做那跨马拎刀的梁红玉?
“姐姐别笑我,不过是针线做累了,活泛活泛胳膊罢了。”
“咦?我听说小厨房有个孟娘子,最会投壶。你叫我一声好姐姐,我领着你瞧瞧去。”
“便是不瞧,慧芳姐姐也是一向待我们好的。”
“好丫头,怎么就生得这么灵巧。”
少女间一阵阵欢声笑语掠过,将牙婆院的灰暗记忆冲淡许多。娇娇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怎么又想起这个。
人群后排有人大声呼喝:“让一让,让一让,衙差来了。”
郑姑父引着耿衙差,分开人流,赶着到了阶前。
他回镇寻了大夫以后,再套了车往城外赶,那书生已遍寻不得。无奈之下回转,才进镇子,便听闻自家坠瓦,砸伤了人。
大夫见多识广,赶着提点他:“既能带人闹事,便说明伤得不重。你自己回去不济事的,赶着去做衙差才是正理。”
郑姑父谢过大夫,赶着去寻了耿衙差。再来时已有些晚了。触目所见,便是妻子几近昏聩,女儿摇摇欲坠,侄女勉强维持之太。
郑姑父强按着心头火起,从张娘子手里接过妻子,怒目直视鲁六。
鲁六见郑姑父回来,还带来了衙差,心里发虚,脚下透软。不过强撑着横眉怒目,抖擞威风。
耿衙差看了看众人:“今日天色已晚,还请大家各自回去歇息。等我查明此间之事,必给大家个说法。谢公子跟我来。”
谢亭早有退意,耿衙差递了个梯子,便跟着就坡下驴:“散了吧,兴许是个误会。”
耿衙差冲郑姑父使个眼色:“借你家空屋一用。”
郑姑父点头应了。
张娘子见机,扶过何姑母,领着娇娇采菱进了内院厢房。
围观人群见事主都要走了,便散了个七七八八。
耿衙差看着人群散后,踱步到墙根,借着月光看了又看。捡了几块破损的坠瓦。
郑姑父收拾好外院一个角屋出来。
谢亭本欲喝退所带帮闲,耿衙差伸手制止:“我看了瓦片,坠瓦怕是意外。这般惊扰民宅,实在太过。总该问个清楚。”
那伙泼皮帮闲,本多是银样镴枪头。刚才看着人群散去,就想趁着浑水溜走。不过是教耿衙差瞪了几眼,未得吩咐,不敢擅离罢了。
勉强站了会,直觉得脚底发麻。半步半步勉强挪着跟着衙差进了院子。
郑姑父收拾出来的是间偏房,紧邻着蚕房,平时做摘茧存茧之用。
除了一套桌椅,几个箱笼外,另放了几个条凳,以备农忙时节请些短工。
耿衙差进屋打量一番,自顾在一个四方桌前坐了,叫郑姑父和谢亭一边一个在两旁陪坐。
却只做未闻般,不肯理那些泼皮。空着许多条凳。
泼皮们心里慌,不敢骂衙差,偷偷看了裘三几眼。
耿衙差状似无意般觑着众人反应。慢悠悠看向谢亭:“早听闻谢公子叔父新升了兵马使,可惜我往外地押解去了,未及道贺。”
谢亭自小常听诸般恭维,条件反射般回答:“叔父是叔父,小辈不敢代叔父受礼。”
耿衙差笑着看他,点了点头:“谢公子识礼,不坠令尊之风。”
谢亭一惊:“您见过我父亲?”
耿衙差看着他,状似慈和:“从前有幸和谢老爷一块儿下过棋。“
谢亭记事起便没了父母,心中常怀孺慕之思。听着耿衙差语气,猜测为父亲故交,赶着起身,行了个见长辈的礼。
耿衙差并不避礼,亲扶了他起来:“劳烦郑贤弟取些茶水。”
郑姑父猜着大约是耿衙差见了故人之子,要叙叙旧。便起身,往正屋,寻待客的茶盘去了。
耿衙差看着郑姑父出去,才缓缓开口:“谢公子既敬我几分,我便代郑家说个情。小事不上公堂,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要闹得难看。”
谢亭本就不欲惊动衙差,顺着点点头应下了。
耿衙差继续开口:“我有一远亲,正托我向何姑娘说亲,谢公子此番也算是照应我的两分薄面了。”
此话一出,像石子坠入油锅般。
谢亭直直呆住了,众泼皮们面色纷呈。有的惊讶,有的害怕,有的直欲栽倒。
还有回神快的,直直瞪着裘三,示意都是你带我们惹的祸。
郑家一介白衣,又是外乡人,闹便闹了。若和衙差结亲,便不是这么回事了。
浑然忘了耿衙差前头说过的,此事不上公堂。
陆陆续续回过神来的泼皮,脑中反应亦多是冲着裘三使眼色。
耿衙差将一切尽收眼底,看了裘三两眼。裘三勉强撑着,冲几个人使了使眼色,便觉一道寒光向自己射来。
衙差的目光像鹰隼利爪,拢得他无所遁形。
郑姑父寻了茶盘进来,耿衙差便止了这话头。又请他去取些笔墨来,却指了指裘三:“你来记事。”
裘三在众人中被摘出,吓得腿脚发软,勉强撑着出列到了桌子边。
耿衙差示意他在下首坐下,推了笔墨过去:“还算有个书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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