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令曦将信封封口,放至一旁,瞥见一角的香囊,起身拿过来,香囊绣的不算精致,里面的艾叶闻起来馨香,带着微微苦涩,清新怡人。
何怀幸下意识侧身让他,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他半个身子了,连退了好几步。
这是他十岁生辰,何怀幸送他的生辰礼,绣线和艾草是她特意去自在观,向一位老道长求来的,花了不少钱,说是在祖师爷座下供过香火,能驱邪,保平安。
烛火跳跃,他的目光停滞在香囊上,修令曦低头盯着手里香囊看,摩挲着上面密密匝匝的绿色绣线。
烛光下,修令曦捏着手中的香囊,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后他起身朝门外走去,何怀幸想跟上去,可是她出不去,只好作罢。
等到他回来,何怀幸发现他抱着一块木板,拎着一把小锄头。
何怀幸没看懂他的意图。
他把木板擦干净,抽出一把小刀,犹豫了半晌,才动手。
修令曦坐在圆桌旁,用小刀在上面刻着什么,上面覆盖着木屑,她看不清刻的什么。
屋内很安静,蜡烛静静燃烧,一人一魂都不说话,只有刀刻在木头上的声音。
修令曦拂去木板上的木屑,将木屑清扫干净,来到书案边,提笔沾墨,沿着刻好的字迹慢慢描摹。
字样初显,何怀幸一字一顿,念道:“吾、妹、何、怀、幸、之、墓。”
下方是她的生卒年:惠仁二年十月初八至惠仁十六年十月十七日。
立碑人的名字写了他自己。
黑色的墨水一遍遍渗透进木料里,与之融为一体,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在烛火下亮得刺眼。
何怀幸觉得心脏空了的那一块,痛得厉害,她攥紧心口的衣服,呼吸变得沉重。
等墨水干的间隙,修令曦找了根白色布条,墨水干了之后,他将木牌包起来,把信连同布条一起揣在怀里,带上从柴房偷出来的小铁锄,准备出门。
走到门边,他停住了脚步,突然回头,何怀幸望进那双漂亮的眼睛,心突突地跳。
极其短暂的对视后,何怀幸侧身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书案的香囊上。
他带上了那只香囊,没有别在腰间,而是揣在怀里。
他似乎没有佩戴腰饰的习惯。
何怀幸回想了一下,确实好像没有看见他腰间别过什么饰物。
门被合上,她正犹豫要不要再尝试一次,就被那股熟悉的吸附力带出去了。
她穿过门,跟着在修令曦身后。
何怀幸奇怪,怎么这次就能出来了。
她又尝试往其他方向走,结果还是那样,只有一小圈的活动范围。
那她活动范围改变的契机是什么?
首先排除修令曦,一开始她只能在书案附近徘徊,就算他出去了,她的活动范围还是没有改变。这回他出来了,她也被动跟着出来,而活动范围只能在他的周围,这是为什么?
她在脑海里不断复盘,查找遗漏的细节。
除了修令曦,唯一改变位置的,是香囊!
香囊的位置改变后,她的活动范围也变化了。
所以,她是以香囊为中心活动,香囊在哪,她就在哪,香囊是她的载体。
修令曦直接从侧院门翻出去了,看他那轻车熟路的样子,想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走得很快,何怀幸有时跟不上,便会被那股吸附力拉近他身边,整个灵魂都扭曲了,那感觉实在不好受,所以她得尽量跟上他的步伐。
到了相府,修令曦将信给了小厮。
“夜已深,我就不叨扰了,烦请告知老师,今夜我有事出城,明日午时回来陪老师用膳。多谢。”
“是,公子。”
小厮自是认得他,将军府的公子,拜入他家大人门下后,这几年常出入府里,况且他长相又出众,想忘记都难。
他借了匹马,小厮替他牵了马来,修令曦翻身上马,腿部一夹,马腹受力,马儿便跑起来。
他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
“驾!”
少年的身影如风,与夜色融合。
何怀幸心如死灰了,果然她没走两步便被吸附力拉近,靠近后力量消失,又走两步,又被吸附。
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就这么循环反复,直到京都城外山郊脚下,修令曦才勒马停下。
何怀幸整个人瘫软了,修令曦将马绳绑在树干边,往山上去了,她蔫头耷脑跟在他身后。
索性她是只灵魂,不需要避让那些树啊杂草什么的,径直走就行。
修令曦借着林间疏漏的月光,轻巧避开丛棘。
山坡不高,很快就到顶了。
在西南边的松树下,一个土坡上用石块压着张平安符,月色铺在四周。
今日傍晚他从老师府邸回来,听到那些丫鬟婆子私下议论,方才知道他那位表妹逝世了。
下人们见他,略略行礼,噤声散开,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虽然这些年他不受将军待见,待遇一落千丈,但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公子,如今又是丞相大人的门生,前途自是不差的,下人们也不敢再和从前一样对他。
他私下找了个嬷嬷,使了几个银钱,问清楚事情的始末。
婆子说完,嗟吁道:“表小姐也是个可怜人,造化弄人啊,当初若不是她母亲那般,这些年也不至于如此,现在死了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
修令曦问道:“嬷嬷可知葬在何处?”
“知道,赶巧夫人派去的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就埋在京郊十里外的山坡上,西南边一棵松树下面。坑一挖,尸体一扔,土一盖,连块牌也没让立,这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儿心善给压了张符,那符是我从自在观求来,给他保平安的,结果他倒好,自己不戴,留在死人坟上。”
她重重叹了口气,说:“人都去了,放张平安符有什么用呢!”
他道了谢,有些失神,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那嬷嬷幽幽叹气,这也是个可怜人,从小没了娘,现在爹又不疼,孤孤零零的。
这高门大户,有时还不如他们这些人,穷苦是穷苦,可温情也是实实在在的。
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不就图一家人幸福的在一起,心里有个归属。
她摇摇头走了,身影慢慢消失在连廊里。
他才知道,原来她的死讯是昨日才传回来的。
而人早在前几日,就横死途中。
何怀幸总感觉阴风飕飕的,尽管她没有实体,还是下意识选择靠近修令曦。
修令曦似乎没什么感觉,他在额头绑上白色布条,用铁锄挖了条道,把木牌放下去,然后用土盖住。做完这些,又从周围收集了一些土,加高了土坡。
平安符还是压在上面,月光落在修令曦的肩头,他手上沾满了泥土,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掏出香囊,犹豫是否要把它留下。
他把香囊收回怀里,看了眼这座坟墓,最后转身下山了。
“居然也不拜拜我。”
何怀幸嘟囔了一句,自己朝自己拜了拜,然后连忙跟上修令曦,在他身后很不客气挥着拳头。
他像是有所感应,回过头,愣住了。
少女穿着红嫁衣,月色下,金钗步摇,粉面桃腮,额间宝相花钿,鲜艳如血。
她双手挥拳,不高兴地撅起嘴。
朦胧间,鬼灯一线,如见桃花面。①
风一动,树叶沙沙作响,他再定睛一看,眼前空空荡荡,何曾有过伊人身影再现。
他再次回头,透过何怀幸透明的身体,看向她的坟墓,月光落在墓碑上,身后空无一人。
寒夜风动,修令曦额头上绑着的白色孝布猎猎乍响。
万籁俱寂,只有一轮孤月独照,尽显凄凉。
修令曦定定立在原地,半晌,扭头离去。
何怀幸动作停滞,眨了眨眼,放下拳头,回头看向自己的坟墓,低声道:“算了,看在你给我立碑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她与修令曦并肩下山。
城门已关,京都郊外有他父亲的兵马营,修令曦策马去了最近的。
以前父亲没少带他来这里,营中统领是认识他的。
哨兵拦下他,问:“来者何人,胆敢擅闯军营,还不速速离开!”
修令曦向他拱手道:“将军府二公子求见黄统领,烦请通报,多谢。”
守卫将士听到将军府的名号,打量他一番,才道:“等着。”
何怀幸在旁边缓解不适感,她真讨厌骑马。
进去禀报的人,很快便出来了。
“二公子来了,稀客啊。”黄统领上前迎他,说:“末将许久未见公子了。”
他身旁的参军朝他抱拳一礼,显得很客气。
他们大将军冷落这位的事,都是知道的。
二公子自幼跟在将军身边,从小就比大公子和三公子更受关注,现又师从段蘅,将来如何尚未可知。
做人最要紧的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也没必要去刻意区别对待,免得以后给自己找不快。
修令曦拱手向他们回礼,十分客气道:“今日出城游玩,忘了时间,一时找不到住处,只好来叨扰两位将军了。”
出游?借宿?
统领和参军对视了一眼,参军说:“二公子如今也这般贪玩了,也是,年轻人爱玩是正常的。”
修令曦微微一笑,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军营重地毕竟不是任人随意出入的,二公子可有知会过大将军?”
这一支京郊营主要作为训练校场,并不参与屯兵部署的计划,多数是淘汰下来的老将伤将,当初父亲建此营也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安身立足之处。
他早就不得父亲青眼,麾下的军营父亲也不许他再踏入。
修令曦睁眼就道:“此事父亲已知。”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统领略微迟疑,还是请他入营。
毕竟二公子此前是这里的常客,虽说父子二人生了嫌隙,但他们总归是父子。
将军从前带他来,有多爱惜这个二公子,他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营中将士们围着篝火,一旁空地有两位将士在比武切磋,众人纷纷喝彩。
统领便道:“难得公子过来,不如也切磋一番,让大家长长见识。”
修令曦岂会不知他的小心思,明为切磋,实为试探。
他道:“两位将军言过了,诸位将士都是久经沙场,实战经验丰富,又岂是我这种鱼鱼鹿鹿之人能比的。”
“二公子无需自谦,切磋本意也是双方比较技艺,不断进步的过程,点到即止。”
参军在前引路:“请。”
自从修令曦正式入了相府门下,加上他和父亲离心,久不入军营,许多猜测就没断过。
父亲一向不喜文臣,对他老师段相更是厌恶,人尽皆知。
早些年父亲喜好风流,曾被任御史的段蘅当众弹劾,让他下不来台。加上这些年,陛下子嗣艰难,父亲有意向四王爷靠拢,两人政见不合是家常便饭。
军中传他背弃自己的父亲,投靠政敌,有悖孝义,更有违父子之道,是不孝不仁之举,而关于他弃武从文,将来不做武将的流言也是传遍军中。
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手笔,父亲想断了他从军的路,为大哥和三弟铺路。
修令曦从小跟在父亲身边,立誓要做一方将领,护卫百姓,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志向。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既然如此,那他必然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今夜正好借此堵一堵那些人的嘴。
修令曦跟在统领、参军后面走近观战。
身后篝火烧得火星噼啪响,何怀幸站在他身边,少年眉目清秀,这两年渐渐长开了,少了几分稚气,也多了些从容。
营中难得有新面孔,还是位俊俏的小公子,将士们纷纷好奇围过来。
①化用黄景仁《点绛唇》: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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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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