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梁永安十八年,梁成帝山陵崩。
成帝无子,亦无遗诏,帝位却不宜空悬,摄政王温一酒从宗室子弟中挑选一幼子即位,改年号为永兴。
永兴二年,摄政王作古。同年,帝师元翕废幼帝,建新朝,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宣,沿用永兴年号。
旦夕之间,未兴一兵一卒,东梁国灭,却不见有亡国之殇。
新帝下诏,大赦天下,三日之内,举国齐欢。
凡旧朝逆臣罪不容诛者,论罪减刑;凡新朝为官者,休沐三日,非要事不朝见。同时仿照南国开放夜市,灯会三日,鼓乐笙箫,通宵达旦。闹市之下凡兴买卖者,赏银二两;凡兴创意之举者,不论大小,设点采收,论功行赏。
书雁一连做了好几个兔子灯拿到夜市去卖,并非她的手艺不如别人,只是那场大火,她被烧掉头发,毁了脸,面目全非,虽有帷帽遮面,可露出的满是疮痍的手,却也是让人望而却步,以致无人敢来问津。
家中已然断粮数日,彼时那人正处立国之初,百废待兴,应该是抽不开身寻找殿下下落的。
即使有,这闹市人多眼杂,也最好脱身。
念及此,书雁快步向临近的流水亭走去。
据说这是新帝专为那些不便买卖之人设立的周转亭,亭内有尚书台属下小吏评估货物价值,再出价给卖家,以此既可节省卖家设摊花费的时间和财力,也可以为诸多如书雁这般其貌不扬的卖家行个方便。
想来小吏也被书雁的外貌吓到,只一抬眼,便迅速埋首,理了理书雁的兔子灯,点头道:“做工精巧,当值五十钱。”言语间便点了五十个铜钱递过去。
书雁感激接过,却没想被那人猛地拽住双手。
小吏力道非比寻常,不似文吏,倒像是个久经沙场的武将。
那场大火,书雁早已烧烂了嗓子,任凭她如何咿呀,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她无助地抬眼,看着面前神情淡漠的小吏。
帷帽之下的轻纱被风带起,露出一双噙满绝望的眼睛。
她想到了那座冰冷的宫殿,那个孤独的人,还有,那场蓄谋已久的、漫天的火光。
小吏面不改色,只冷语道:“带我去见废后。”
关于废后,是旧东梁宫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成帝不过二十有余,正值桃李,却于一夕之间暴毙于皇后寝殿。事发时殿内只有年轻的帝后二人,一时间宫中谣言四起,皆欲将成帝之死归罪皇后。
而面对众人无证之词的指控与讨伐,皇后却是神色淡然,眼底无悲无喜。
只见她整了整衣裙,徐徐走向夫君身侧,为年轻帝王阖上了眼。众人皆道这位南国来的公主生性凉薄,帝后不和。只是那时候,他们分明看见,那张绝色倾城的脸上,竟也有清泪落下。
宫殿一片死寂,有人动容,有人盘算。
良久之后,皇后才缓缓起身,转身面向前来问罪的众人,只是她的眼睛,只落在了为首的摄政王身上。
“他不敢来,是吗?”
温一酒早已经历过许多次的宫变和帝王更迭,应对这样的事情本该得心应手,只是面对这位皇后的问话却犯了难。
他本不屑将成帝之死归罪于一个女子,但事已至此,不管是南帝,还是东梁诸臣,都需要一个交代。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废后,将其遣回南宫,交由南帝处置。
当今天下南北两分,南边自然以南帝为尊,诸国依附南国而生,也许这个办法,尚能保她一命。
到那时,他对灼华许下的承诺,也会随着他的离世作废。
他想了想,答道:“殿下可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年轻的皇后眼眸低垂,摇头道:“从此,我与他两清了。”
这段对话除了他们两人,只有俯身在侧的书雁听得真切。
她随殿下从遥远的南国来到东梁,殿下一路上所经受的坎坷与颠簸也只有她最能体味一二。所以当殿下脱口而出那几个字时,书雁就知道,殿下的信仰已然倾颓,药石无医。
彼时成帝尚未出殡,她们被锁在合欢殿内,由专人看守。除去送饭小窗,其余门窗皆被木板钉得牢牢地,偶有几缕光影透过木板缝隙洒落进来,只是于这寒冬腊月而言,更添不了一丝暖意。
在她们被关的第十日,合欢殿走水。
漫天火光里,书雁终于看清熬了十日的殿下。她脸色惨白,却笑得释怀,“书雁你看,被放弃,本就是我的宿命。”
东梁孱弱,摄政王温一酒凭借一己之力为东梁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数年,众人都以为他会自立新朝,可他却为了一个承诺,熬了数十年都未曾称帝。
如今温一酒积劳成疾,命不久矣,只得提出与南国和亲来苟延东梁。
而即使强盛如南国,也会给温一酒几分薄面。
使者前来议亲时,书雁正于殿前奉茶,听得真切,殿下群臣言:“东梁苦寒之地,二公主娇宠之身,怎堪受得;四公主尚且年幼,也是不妥。”
推脱间,适龄公主中,只有母族没落的三公主最为合适。
南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高台之上,他打量着殿下使者,说是询问,语气却不容商议:“孤之爱女,三公主昭,适龄婚配,卿以为何?”
使者拱手揖礼:“听凭圣意。”
殊不知,南帝提及爱女二字时,可还记得那位公主长什么模样。
随着和亲旨意一道赐下的,还有几位南帝身边的人。
书雁就是其中一个。
书雁侍奉圣驾已然多年,与三公主也不过一面之缘。
那时公主笄礼将过,皇后召见,书雁受命领她入未央宫,这位养在宫外的三公主并不似宫中传闻的那般骄纵跋扈,眼眸低垂,眼底是未经世事的纯粹与探究。
后来被接回宫,宫人皆知她不过是个和亲的棋子,对她多有怠慢,她也坦然待之。
接诏时,她一直垂眼安静听着,面色没有任何波澜,宣召人走后,她方缓缓起身,打量着突然热闹起来的宫殿。只是与这热闹截然不同的,是她眼底愈加浓郁的孤独。
火势越来越大,书雁寻了屋内一切用得上的水源,将其浸在殿下身上,四下望时,只有一处火势较大的窗栏处得见松动,那是她们唯一的生路。
书雁立即冲过了去,却被倒下来的大梁砸中,大火在她身上迅速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她听见殿下撕心裂肺的喊声,“元翕,你给我滚出来。”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殿下,眸底渗满悲伤和绝望,一直绷紧的情绪突然释放,用尽力气向她跑来,火势却越来越大,将她们越隔越远。
殿下声音越来越弱,合欢殿门方被破开。
那人逆光站在殿门口,打量着火场里狼狈不堪的主仆二人。
书雁很快就被宫人抬了出去,而至于殿下……
她远远看见,那人将殿下揽在怀里,像是要将一朵已然破败的残花就那样揉碎进他的身体里。
后来,书雁疼到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毁了容,烂了嗓子,送出了东梁宫城。
又过了几月,殿下也被送了过来。
一开始,书雁以为是那人大发慈悲,准备放过她们。可殿下每况愈下的身子和她出门买药时满城贴满的通缉告示提醒她,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她就这样带着殿下胆战心惊地躲了一年。
这一年里,东梁宫经历了幼帝即位,摄政王作古,以及帝师称帝。
等到帝师称帝时,她们再没有可以典当的玉石首饰,只得靠做些手工维持生计。
那小吏拽住书雁手时,方也讶于书雁烂了嗓子,说不了话。他终于心软道:“新帝密令,寻得废后,赏万金。汝之过往,皆可不究。”
眼前女子虽面目全非,丑陋不堪,身子却是坚定非常,视死如归。
小吏又补充道:“倘若不从,刀山剑树,鼎镬刀锯,只多不少。”
见书雁不为所动,小吏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将书雁带回诏狱。没想到的是,新帝竟亲自提审了她。
牢狱里,只书雁和新帝二人。
新帝虽置身牢狱,身上却有着与这方天地截然不同的贵气,眸子深不见底,情绪不明,带着上位者不可一世的疏离感。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在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让书雁喘不过气来,“她在哪里?”
书雁看着身下的笔墨纸砚,又抬眼毫不避讳地望着面前新帝。
没有人知道那天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书雁入狱后的第三天,新帝对外宣称废后已然殉葬成帝。
废后相关事宜,成为宫中老人讳莫如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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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排雷:偏群像,每个角色都不是完美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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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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