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满树月白的梅花压满枝头,梅树下,有一个约莫六七岁年纪的小孩,穿着梅染绸衣,坐在石墩上,眼里噙泪,眼眶微红,却十分倔强地死死咬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只因母亲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小孩坐了很久,也不进屋,一双小手很快就被冻得发红。
屋子里推门走出一身着红装的女子,小孩见状,忙背过身去,胡乱擦拭眼角,试图掩盖自己委屈的痕迹。
女子不施粉黛,天然昳丽,一袭红装,衬得她面颊嫣红,眉眼坚毅,自有梅花傲雪之姿。她走到小孩身边,蹲下身子,动作轻微,声音柔和,“是谁欺负我们小阿离了?”
被唤阿离的小孩缓缓抬眼,委屈哽咽道:“他们都说孩儿是野种,不同孩儿玩。”
“娘亲,孩儿真的是野种吗?我们为何要躲在这方院子里?”
红衣女子摇头,托起小孩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焐热,“阿离有娘亲,有外祖父,怎么会是没有家的野孩子呢?再过阵子,阿离打了胜仗的外爷就回来了,到时候,看谁还敢笑话阿离。”
彼时一阵清风拂过,树上梅花抖擞着掉落几瓣下来,小孩一个寒颤,害怕得躲进女子怀里,女子将小孩身子扶正,笑道:“看,外爷听见了呢。”
岁月如流,画面一转,又是一年梅盛时节。
小孩俨然长成一副少年模样,梅花树下,白衣胜雪,意气风发,目送一袭绯红骑装的女子离去。
女子原本已经走到院外,复又折返回来,手爱惜抚过少年面庞,“阿离,等母亲回来。”
此时,女子明眸如炬,熠熠生辉。
许是被女子英姿飒爽的气势所感染,少年眉眼带光,为女子整装,他当然知道,他的母亲,只有手上执剑,身批玄甲时,才是真正肆意酣畅活着的,他答道:“孩儿就在这里,等母亲带着外爷回来。”
……
萧昭陡然惊醒,朝窗外望去。
外面天色阴沉,大雨如注,浇打下来,荡起滔滔汩汩的落地声。正值夏日,院子里那株梅花树郁郁苍苍,经大雨洗礼,竟自巍然不动,高风亮节,在盛夏亦有凌霜傲雪之势。
收回目光,放眼屋内,陆离早已不知去向,仿佛昨夜的到来,只是萧昭的一场梦,她恍惚听见他说,
“萧昭,你与从前,很不一样了。”
她不明所以,坐在榻上反复回想这句话。
外间青棠掀起垂帘进来。
青棠应该是从外面回来,肩头落了雨,一进屋子,看见萧昭心绪恍惚,忙取了衣架上的披风为萧昭披上,又阖上了飘雨的雕窗,“桃夭那丫头,做事太不上心,外间落了大雨,公主受凉了可怎么使得。”
萧昭回过神来,摆摆手,“无妨,我喜欢听雨声。”见青棠打湿的肩头,又问:“去哪儿了?这么大的雨。”
青棠为萧昭整理绣履,以待萧昭下榻时使用,又转身去熏衣架上挂着的外衣,动作麻利,“为公主准备贺礼。”
“什么贺礼?”萧昭想了想,“是给大皇兄的?”
青棠点头,放下手中活计,走到萧昭身侧,压低声音道:“逆贼周中已于昨夜在牢狱自戕,狱房砖地上留有认罪血书,分明字字凄戾,却惹陛下大怒,陛下本欲降旨周姑娘与府中女眷同罪,得皇后娘娘求情,方才保得周姑娘体面,只是为了不再生枝节,娘娘已向陛下请旨,今夜完礼。如今雨势并不见停,侯爷便让奴婢将公主的礼先送到皇子府去,倘若雨势不减,礼到了就行了,公主就别去了,况且……”
况且这样一门晦气的亲事,还是少沾染的好。
萧昭自然知道青棠想要说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周沅一个罪人身份,今后该如何在萧顺府中自处,而萧顺被迫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也不知道会不会心有不甘。
萧昭颔首,问:“侯爷去吗?”
青棠应声,心直口快道:“当下时节,侯爷也不知道避嫌。”
如果避嫌,那就不是她认识的萧钰了。
萧钰虽非淮南王妃所出,但一向恪守本心,博文约礼,磊落如清风明月,周沅是他的表亲,他自然会去,并作为周沅的亲人出席,让周沅心安。
“那我也去。”
昭钰二人出门时,雨势渐小。马车内,他们一路缄默不语,待到将要下车时,萧钰轻唤萧昭,萧昭却未回应,萧钰便抬手,刚刚够拉起萧昭衣袖一角。
萧昭回身看他,萧钰行冠礼后,头发常用一支白羊脂玉做的簪子束起,那是皇后所赐,与萧钰气质非常契合,更衬得他风姿清雅,如朗月和风。
却也如王母娘娘的发簪,从此划开了萧昭与他的距离。
萧昭送他的梅簪,她从未见他戴过。
只听他开**代道:“今日,或有些名门贵女出席,流言琐碎,别放在心上。”
萧昭不解,但也应了声。
大皇子萧顺迎娶侧妃,府上却鲜有宾客,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像他们这样送上去给人把柄的,确实少见。
萧钰的担心,是多虑的。
萧昭跟随萧钰,一路辗转来到后院。
后院冷清,除却树梢上挂着的几块红绸布,再未见喜气。
还未走到喜房门口,便有清脆的巴掌声自房内传出,一向温和宽厚的萧顺一改往日声色,自屋内咆哮道:“滚出去!”
二人愣住,领路的小厮亦是不敢再向前。
不一会儿,大皇子妃孙氏捂着脸跑了出来,脸上隐约可见斑斑红印。见到萧钰,俯首低眉,面容哀戚,失笑道:“让侯爷见笑了。”
说完便又转身向屋内走去,片刻通传后,只见一身红衣的萧顺自屋内迎了出来,他似乎是饮了些酒,面上泛着红晕,说话间有淡淡的酒气传出,他打量了萧钰一眼,又探头向萧钰身后的萧昭看去,轻笑道:“这不是我那失了贞的三妹妹吗?”
萧昭愕然,惊慌失措地抬眼看着一脸正色的萧钰,明白过来萧钰方才的交代,纵是个不受宠的公主,被俘多日,风言风语想必早已传遍建康。她摇头,正欲解释,只听萧钰愠声道:“虽都说清者自清,但若是身为家人的大殿下都无明辨是非的能力,那么又怎能希冀别人相信三公主的清白?大殿下请慎言。”
萧顺侧耳,并未将萧钰的话放在心上,放声大笑道:“慎言?我谨慎了二十余年!可到头来呢?”
他愤恨转身,将屋内的周沅拽了出来。
今日是周沅过门的日子,她却着了一袭白衣,面容惨淡,圆润的脸蛋较前消瘦了不少,眼神空洞,似是一具麻木不仁的躯壳。
萧顺指着被自己拽倒在地的周沅,破口骂道:“我现在是全建康城的笑话!”
随即又放低声量,对萧钰哭诉道:“我与清儿两情相悦,可是萧祁忌惮周家的势力!生生将我与清儿拆散!让我娶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妃,我认了!那日,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院子?你不知道?”
萧昭胆战心惊,萧顺却并不避讳,“我以为萧祁那么好心,送我周家的势力,原来到头来,全是算计!萧钰啊萧钰,你以为,他们真把你当兄弟吗?他萧祁看不起任何人!甚至我这个对他根本就构不成威胁的闲散皇子,他都要除之而后快。”
萧顺眼底发红,直视着萧钰,素日里谦和恭顺的形象在此刻全面崩塌。
萧钰挪开视线,行至萧顺身后,扶起倒地的周沅,为她整了整发髻,低声宽慰道:“新娘子,出嫁发髻可不能歪了。”
又转身对身后的萧昭道:“公主,烦劳扶阿沅进去吧。”
萧昭懵懂照做,接过周沅的手,将失神的周沅扶至屋内坐下后,又忍不住将耳朵贴在门边,只听萧钰继续道:“殿下都说太子殿下看不上任何人,那么他,还会忌惮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吗?”
“他与永安公主,幼时经人算计,九死一生,他自然信不得旁人,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不让你娶周清,也是陛下的意思。你难道现在还想不明白?大厦将倾,陛下本意是想你明哲保身。”
“周氏种下的因,早晚会结恶果。”萧钰语气平淡,继续向萧顺说道:“那日你为何会出现在我的院子,这也是我要问你的。请你好好回忆回忆,也帮我理清思绪。”
萧顺摇头,脸色却因怒极而涨红,他摇晃着身子,将树梢的红绸布一一扯下,撕裂开来,“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铁了心要站在他那边,那你我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
他转身疾步冲进喜房,将一身孝服的周沅又自床沿拖拽下来,萧昭见一向怕疼的周沅一声不吭,便快步向前,拦在周沅面前,不可置信道:“大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萧顺看着拦在周沅身前,与笄礼那日畏首畏尾判若两人的萧昭,不禁放声讥讽道:“这就是皇家!你看看你自己,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盛气凌人的你!装乖安分了这么些年,还是会被拉出来牺牲!因为你与周中手上的权势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啊!”
萧昭虽然摇头,心底却明白萧顺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她起身整了整衣装,眼眸低垂,羽睫遮盖住眼底黯然失色的情绪,应声答道:“既如此,大哥又何必执着?”
这句执着,是说给萧顺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他们虽出生皇家,却都是南帝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如果乖觉,尚能保一世无虞,倘若敢违背南帝的意思,这只是个警示。
萧昭再抬眼看向萧顺时,眼底情绪已然收敛,声色如常,“今日所幸都是自己人,若是让陛下知道大哥的不满,大哥又该如何自处?阿沅是陛下和娘娘赐婚于你,该如何相处,大哥心底亦该明了。”
“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几个今日可以放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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