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楼底楼,鱼龙混杂,有着华丽服饰来此享乐的商贾,也有衣衫褴褛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有异国他乡金发碧眼的薄纱美人,也有不问来处以帷帽掩面的过路人。
女子一袭青衣,头戴白纱幂篱,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行如流云,虽已遮面,然气度不凡,所到之处,都让大多数人不禁要退让三分,生怕玷污了这份绝代风华。
当然也有好事的人想要一睹幂篱白纱下的芳容,然女子身后跟了一位身着红衣的冷面侍女,但凡有冒犯的,都会被那红衣女子折了手脚,丢了脸面。既来龙凤楼的,大都是听过龙凤楼背后的神秘东家是南帝的传闻。出于猎奇而来,自然也都不是愿意惹事的,自此,青衣女子一路畅行,走进了底楼最深处的一间雅间。
门被红衣女子合上,隔绝了所有看热闹的人。
虽处一楼,但雅间西面墙由雕花窗栏砌成,窗外是波光粼粼的碧水,因连通着建康城外的燕雀湖,此处并非一滩死水,虽落了一日的雨,临暮时,却见斜阳西下,白鸟飞翮,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青衣女子手如柔夷,轻轻掀起幂篱一角,抬眼向窗外望去,湖光映照在她的眼底,她却并未因眼前美景触动起任何悲喜,她面色平淡,眼底湖光在她面前亦然失色。
她似乎是在等人,霞光万道,薄暮冥冥,直至余晖消散于天际,夜色沉沉。红衣女子将要点灯,她抬手止住,幂篱上的薄纱亦随之滑落,无力垂在她的肩头,她小心扶住红衣女子,轻声问:“天黑了吗,红菱?”
被唤红菱的女子手一滞,声音晦涩,“是。”
公主自北汉归来,一双眸子就不见夜色,并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严重,今夜无月,与失明无异。她从不示弱于人前,却在无数个夜里,独自摸索着起身,想要习惯没有光的日子。磕碰过,绊倒过,亦打翻过白瓷,划伤手指。红菱身为影子卫,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站在她的身边,只是她从不识破。因她曾苦笑着对红菱说:“总要习惯的,或许有一天,就真的都看不见了。”
今夜亦然,红菱不再点灯。她也不知道她们今日来此的目的,影子卫从来奉命办事,不问原由。天色渐晚,她只在心底庆幸太子殿下近日事忙,暂时察觉不到公主偷溜出宫,否则又是一场风波。
也不知在黑暗中等了多久,终于有人推门进来,“怎么不点灯?”
萧顺推开门时,房内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平和,窗栏边,碧水泛着清冷的光,偶有飞鸟掠过,或短暂停留,浅吟低唱,细碎悠扬,屋内人不发一声,幂篱遮面,看不见情绪起伏。
不待应答,他便掏出火折子,取下灯罩,将屋子内陈设的灯挨个点燃,末了,方才立于萧旭对面,坐了下来。
萧旭取下幂篱,淡淡开口道:“大哥不觉得,方才,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飞鸟鱼欢,很好吗?”
萧顺自顾自地斟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妹妹说的哪里话,你久居高处,偶得清闲,自然乐享龟曳尾[1]之欢,殊不知,时难多艰,摩顶放踵,世人都有攀蟾折桂之心,怎甘寂寥。”
“大哥也有吗?”
看似无心之问,萧顺却又饮了杯冷茶,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怯懦。他母妃是宫人出身,意外承宠才有了他。多年来,他不靠任何背景,好不容易卑躬屈膝,攀附重臣,网罗部分朝堂势力,换来如今地位,却还是被父皇看不起,甚至连个王位都封不上。
他的眼底黯然失色,“妹妹知道的,有太子殿下在,我哪敢有心。”
萧旭并不应对萧顺的自惭形秽,她正色道:“大哥今日约我来,应该不是请我看这湖景的吧。”
萧顺颔首,“那是自然,我也是应人所托。否则,怎敢轻易劳你出宫。若是出了事情,我可担待不起。”
闻言,萧旭眼底湖色泛起淡淡涟漪,“应人所托?是谁的托付?”
顶楼雅间内,萧昭本欲离开,却听身后人道:“在下,东梁元翕。”
“姑娘,可要记住了。”
她猛地回身,所幸是在无月的夜里,来人并未察觉萧昭的失常。
“多疑诡谲,极难相处。”
青棠的话萦在她耳边,她脑中有千丝万缕的线,只因她没有耐心去理会,那线越缠越乱,最后,竟成了死结。
“那你为何自北方来?”萧昭不禁驻足,开口问道。
彼时他们身处黑暗,元翕神情捉摸不定,语调极轻,“看来,你不知从何人处,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
萧昭平复心绪,巧言道:“东梁尚书令,少年权臣,谁人不识?”
元翕并不领会,因为隔壁雅间又有了动静。
萧昭见此,亦情不自禁倾身去听,夜色里,她专注另一间房的消息,不曾觉察到,头顶那道阴鸷的目光,深深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萧钰的声音,“殿下何不自己去送?”
刘承胥遗憾道:“萧祁将她保护得很好,他断不会让孤见她。”
萧钰沉寂片刻,复才道:“殿下既然知道,那也该知道,我如今也是难得见她。”
刘承胥笑着摆摆手,侧目望着窗外无尽夜色,“鹤卿啊鹤卿,你还真是冥顽不灵。”
“所幸,孤还备有后手,你信不信,她现在就在楼下?”
萧昭倏地起身,再不顾身后元翕,飞快向楼下跑去。她要去验证,刘承胥所言是否属实,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找了这么多人做戏,他难道只是简单地想要见萧旭一面?既然已经安排好了,为何要请她和萧钰来,他在试探谁?
一楼有很多的包厢,她随手抓住一位小厮问:“今日这里可有一位绝世大美人来?”
小厮懵懂地看着眼前女子,点头道:“您不就是吗?”
萧昭无奈松手,望着发怔的小厮,想了想,又问:“她的身边跟了一位冷面红衣的女子,武艺极高。”
“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
小厮挠了挠头,“有倒是有,那位客人戴了幂篱,小的看不清脸。”
“她在何处?”
小厮为难道:“这涉及客人**,小的可不敢告知。东家要是知道了,会辞退小的的。”
萧昭自腰间取出方才收下元翕的一枚玉珏,放在手心打量片刻,便毫不犹豫地将这个烫手山芋递给小厮,“此物,可保你后半生无虞。现在,你可以说了吗?”
小厮四下张望,不动声色的将玉珏收入袖口,打了自己一嘴,嬉笑着为萧昭指路道:“小的有眼不识孔雀山,姑娘,请随我来。”
底楼雅间内,萧顺已将茶盏内的冷茶斟尽,将茶盏递给红菱,微笑道:“烦劳姑娘,再去续一盏来。”
见红菱不为所动,他摇摇头,无奈起身,正要开门,门却被人猛地推开,他连退几步,险些撞到,他晃了晃眼睛,一时间,甚至以为冷茶饮多了,出现了幻觉。
萧昭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萧旭抬眼,亦感疑惑,“阿昭?”
萧昭却不由分说,拉起萧旭就要走。
红菱并不拦,她觉得时候不早了,若是再晚些,就该被太子殿下的人发现了,萧昭出现得恰到好处。
萧旭被萧昭拉着起身,走了两步方才稳住,她抬眼,眸底有不易觉察到的明色,“三妹妹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萧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尴尬地松开拉住萧旭的手,与此同时,萧旭眼中明色亦随之黯淡下来。
“二姐姐为何在此处?”
“夜色已深,于理不合,我……来接姐姐回宫。”
她一时语塞,当着萧顺的面,她并不敢将听到的内容告知萧旭。下楼之时,她一直在想刘承胥口中为之提供后手的人是谁,她考虑过很多人,独独没有想到这个自小就温和谦顺的大哥。
她不敢去想,萧顺与刘承胥为何会有来往,他们又在暗地里筹算什么。
萧旭见萧昭声色越来越低,她复又执起萧昭的手,携她一起坐了下来,柔声答道:“我在这里等人。”
萧昭低声道:“不等了好不好?”
萧昭从未见萧旭笑过,此时,她话将说出口时,萧旭嘴角竟带起一抹浓淡相宜的亮色,如一道熙光拂过冰湖,纯粹温和,萧昭愣愣看着萧旭,又想到刘承胥的算计,她愤然起身,势要将萧旭带走。
只是很多时候,晚来一步,一切都迟了。
“好热闹啊。”
伴随着说话声音的,是木轮碾过地面发出的辘辘声。
男子端坐于素舆之上,面若冠玉,声如和风,不紧不慢,一双丹凤眼和润如春水,上挑眼尾之下,长出一颗泪痣,像是开在春水边上的花,摄人心魄。
推着他过来的,是一袭白衣胜雪,皎若云间月的萧钰。
刘承胥并不避讳,隔着众人,目光温和,独独落在了青衣萧旭身上。他脸上虽挂着笑,却凛然带着皇家不容冒犯的威仪,这时候,萧昭才真的相信,他就是北汉储君。只听他继续道:
“好久不见了,小月儿。”
“想见你真难。”
“绕了这么大一圈,请了这么多人做戏,孤才见得到你。”
出自《庄子·秋水》:“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以“龟曳尾”比喻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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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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