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妃郑氏离世的第二年,汀兰宫也曾搬进来新的娘娘。那位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便撒手人寰,小公主养在别宫,至此,汀兰宫便荒废了下来。
今年三月,萧钰自北汉回朝,自称郑氏旧人的宫人于汀兰宫前挟持永安公主萧旭,而后自戕于宫门前,此后,汀兰宫再无人敢踏足。
萧昭推门进去时,里面却是意外的整洁,一砖一瓦,都是她儿时模样。
绕过宫门正对着的那面红墙,芷汀殿前依旧可见郁郁葱葱的兰花叶子,正值初秋,虽只有建兰含苞欲放,却已经散发出馥郁兰香,将萧昭引入到多年前的回忆中去。
母妃小字兰儿,又因为喜欢兰花,父皇便广罗天下各式各样的兰花种子,栽种在汀兰宫的院子里,无论春夏秋冬,院子里皆可闻兰花香气。那时候的母妃宠冠后宫,宫人笑谈,即使是要天上的星星,陛下也会为娘娘摘来。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萧顺迎周沅过门的那一日,萧昭试探问过萧钰心意,其实那时候,萧钰便以这十六个字委婉拒绝了她,只是那时候的她同母妃一样执着,当局者迷。
眼前兰花虽无人打理,却长得繁盛,萧昭不禁驻足,学着记忆里母妃的样子伸手向那绵软花苞探去。
小时候的她就想这样做,只是碍于身高不够,如今,她终于可以俯身这片兰花之前,探究后来失势的母妃为何会日日对花失神。
怅然心境下,她才恍惚明白母妃并非是为这兰花摄了心魄,而是为了赠花之人。
兰西自殿内走出来,眼前景象与数年前交织重叠起来。
她心下感慨,萧昭长得像郑妃,连爱一个人时的样子,也像。
她徐徐走到萧昭身侧,将披风轻轻搭在萧昭肩上,柔声道:“外面风大,公主进去吧。”
闻得熟悉的声音,萧昭倏然转身,回抱住兰西,肩上搭好的披风因为萧昭的动作滑落在地上。
一个娇柔的,失去依托的身子瘫软在兰西怀中,只听怀中人低喃着:“姑姑,桃夭没了。”
言语无力,她继续絮叨着,像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她没了,我却连一个说法,都为她讨不到,为什么?为什么父皇明明那样厌弃大哥,却不处置大哥?”
“难道皇权之下,命如草芥,一个奴婢的命,就是比不上一个皇子的命尊贵?”
闻此,兰西赶忙用手捂住萧昭的嘴,此时,秋风瑟瑟,院内,只听得见落叶拂地的声音。
兰西轻轻拍着怀中公主的肩,温柔提醒道:“公主怕不是忘了,离宫前,老奴怎么嘱咐你的?”
谨言慎行,敛翼待时。
她从不敢忘,只是到头来,却还是保不住一个桃夭。
萧旭到时,看见的是主仆二人相拥着的场景,她虽有不解,却还是未曾打扰她们。
直待兰西觉察到萧旭的到来,携起萧昭的手要来向她行礼时,萧旭才觉得,这时候,自己又成了个外人。
她颔首,声音如山泉般清冽,“母后让本宫来看看三妹妹还缺些什么。”
萧昭见了萧旭,手慌忙从兰西手中脱出来,她上前挽住萧旭的手,道:“娘娘不是说,姐姐可以过来陪我住一段时间吗?”
“你看,这汀兰宫,多幽静啊。”说出此话时,她方才悲伤的情绪已然不复存在,一双轻灵的狐狸眼底,蕴藏起千愁万绪,最终只转化成了一句,“姐姐,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萧旭了然,对兰西道:“姑姑回去歇着吧,今夜,有红菱在,您放心。”
月凉如水,从窗栏处流进来,此时夜色已深,萧昭却辗转难眠。
这是她第一次同别人一起睡觉。
她对兰西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很感激兰西当年将藏了半辈子的细软尽数送给她,让她即使是寄人篱下时,也能有身为公主的底气。
另一方面,她却很怀疑兰西的忠诚,对母妃的忠诚。当年郑氏一案牵连甚广,汀兰宫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身为汀兰宫掌事宫女的兰西,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即使在母妃去世后,她却还是能稳坐掌事女官的身份,在宫中立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对兰西的哭诉是真,试探兰西的反应也是真。
萧旭身边有父皇特训的影子卫,有萧祁的黑甲暗卫,有皇后身边最信得过的宫人。
或许,只有将萧旭留下,在这云诡波谲的南宫中,她才能真正的心安和安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多疑,敏感。即使是面对看着她长大的兰西,母妃最信任的掌事女官,她也不敢轻易相信。
或许是因为桃夭的离世,青棠的背叛。
念及桃夭,她心上刚长好的伤口又撕裂开,溢出新鲜的血液来,身子也克制不住地颤抖。
行凶者兀自逍遥法外,她又怎能在夜里安然就寝。
身后一双手将她颤抖着的身子护住。
察觉到萧旭亦未眠,萧昭忙将眼睛闭上,掩盖自己眼底的脆弱与无助。却只听身后萧旭道:“阿昭,我知道你的难过。我也一样。”
萧昭原以为萧旭指的是和亲的事情,却只听她清冽的声音中透着三分冷意继续道:“萧顺不死,我心亦难安。”
闻及此,萧昭蓦然转身,月色下,萧旭面不改色,一双如月般清冷的眸子依旧淡然,仿佛说出此话的另有他人。
萧昭讶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原以为,萧旭是朵开在枝头娇艳傲人的玫瑰,接触下来,她本已改变看法,将萧旭视作清冷皎洁无欲无求的白月光,现下萧旭面不改色的一句话,又将萧昭先前对她的所有认知,全都重新颠覆。
她陌生地看着眼前人。
眼前人不施粉黛,却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脱离了世俗,她若谪仙般冷冽的眸子在月色映衬下,仿若正在积蓄起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泊,静谧而神秘。
她的语气却依旧平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很大场面的生死。刘承胥的母亲,在北帝密谋的一场宫乱中故意死去,她要以死,换得北帝的愧疚,换得我的愧疚,好为刘承胥铺路,让他坐稳太子之位……”
“你或许会疑惑,我为何会突然同你说这些。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很多时候,即使身在高位,也会身不由己,棋行险招,但若不在高位,只会沦为别人手上的棋子,丧失主动权。父皇不杀萧顺,只是想利用他牵制哥哥,而这于他,将比死更难熬。数年来,我所谋划的,一直就是为哥哥坐稳储君的位置,只要萧顺手中有权一日,我心始终难安。”
“你也不必苛责萧钰,他一身清明,何尝不想为你的婢女讨个公道,但他同你一样寄人篱下,并没有话语权,有心无力。而他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心安。”说到萧钰时,她的语气亦是淡然,深不见底的眼底,在月色之下,掀不起半分涟漪。
萧昭怔怔听着萧旭的话,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一时间,她也分辨不清这是萧旭的宽慰之词,还是对她的一场授课,她将这千丝万缕的线理清之后,终于慢吞吞吐出几个字来:
“那你呢?”
身在窗外的红菱心尖一颤,顿时对这个记忆里骄傲跋扈的公主有所改观。
闻此,萧旭松开护着萧昭身子的手,翻身面对吊顶的帘幔,淡淡回味着萧昭的话,“我?”
许久之后,她才说道:“我的存在,从来就不是为了我自己而存在。阿昭,你就不同,父皇待你不义,你也未曾享受过公主的殊荣,你可以自己创造自己的天地。困住你的,不会是公主的身份,也不应该,是儿女情长。”
萧昭恍然大悟,倏地起身,就要去寻纸笔,她害怕错过这一刻,她就要忘记这段话。
萧旭将她拦下来,继续道:“阿昭,这都不是要事。首先,你要逃离这个南宫,这个父权皇权至上,你没有丝毫话语权的地方。”
萧昭怔怔道:“我应该怎么做?”
萧旭侧身看向萧昭,“启圣节,就是最好的时机。”
萧昭颔首,琢磨着萧旭的话。
再之后,她们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姐妹般,话着家常。
此后的很多年,萧昭都会回忆起这个夜晚,月光敞亮,如水洒在床榻上,无需点灯,她肆意畅快地同萧旭诉说着过去几年宫外的生活;萧旭则同她讲流浪,讲北汉为质的那几年。
她们都是公主,却都注定会是不平凡的公主。
直待月色褪去,苍穹破晓,萧昭才感觉到睡意,沉沉睡去。
彼时距离启圣节只有两日。
宰相冯游之的权势在那夜密谈之后分崩离析,与他达成过合作关系的萧顺将他为相期间种种贪墨事迹,买官卖官诸事悉数奉于殿前,最要紧的,还是联合北汉太子查明的淮安侯纵火案,由于涉及北汉储君,冯相党羽皆不敢再辩,只待启圣节一过,示于人前,废相已成必然。
廷尉冯霖将淮安侯府起火案整理成册,一本递给南帝,一本八百里加急呈与北帝,其间倒也有冯氏一族上门求情,冯霖只言早已与冯家断绝关系,不予理会。
淮安侯萧钰连夜处置了一名婢女,据说此婢女背主求荣,但念其迷途知返,为查案提供重要线索,淮安侯留她一个全尸,在启圣节到来前的一个雨夜,一卷凉席,拋尸山野。
郊外,秋雨冲刷掉凉席上的泥泞,女子自卷着的凉席中爬了出来,绵绵细雨浇打在她的脸上,多年来,她从未如此清明。
而一玄衣男子执伞立于凉席前,一双墨染的眸子,平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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