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和亲旨意一道赐下的,有珠钗玉石,绫罗绸缎,一部分是东梁使臣送来的礼物,也有一部分是南后命内廷准备下的赏赐。
萧昭环顾四下进进出出忙碌着的宫人,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母妃最受宠的那几年。
或许母妃的宠爱,也是需要用什么东西来换取的。
她踱步于置物的架子前,打量着数年来未曾见过的珍奇,心下怅然。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厌弃她的父皇,将她像这些物件一样送人,甚至不给她喘息反抗的余地。
数月前,南后也曾暗示过她,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请求南帝为她与萧钰赐婚。只是萧昭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和自尊,并不允许她开口。
而她不是没有尝试过争取,在萧钰身上,她将一个女子此生所有的矜持耗尽,也扣不开那个一向温润如玉之人的心门。
昨日大殿上,她见旭钰二人默契十足,她终于死心,明白即使没有萧钰所谓的身份阻隔,萧钰此生也不会接纳她。
不如顺应元翕的话。
繁华闹市之下,他淡淡的一句“萧昭,要不要来东梁,做东梁的皇后。”其实早有预谋,萧昭不是不知,她也很自私,她将和亲视为萧钰之后的退路,不是刘承胥,也可以是其他人。
因此她不再排斥与元翕的接触。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兰西在旁清点送来的物件,突然开口道:“好别致的玉璧。”
兰西一早就知道南帝召萧昭回宫的目的。在她看来,和亲东梁于萧昭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傀儡皇帝的皇后也是皇后,也掌凤印,也理宫事,况且她的身份是南帝的女儿,东梁宫中应该也不会有人敢为难她。
只是自上次萧昭笄礼,她便觉察到萧昭掩于人后的少女心事,她想不出开解之词,恰于此时看到一枚别致的玉璧。
和田黄玉本就罕见,难能可贵的是玉璧通身无暇,色泽柔和,润如羊脂,玉质上乘,其上以金桂纹案作为装点,远看如月,近看又精致细腻,别出心裁。
萧昭闻声而来,亦是为这枚玉璧所吸引。只是于她而言,可贵的并不是玉质本身,而是玉形似十五圆月,金桂长于中秋,在她看来,有圆满之意。
这也是她过去十几年来,所追求的东西。
“姑姑,劳烦将这个玉璧给我留在这里。我想以此物编一个吊坠。”在接旨之后,这是萧昭说的第一句话。
兰西颔首,笑道:“东梁使臣有心,自不敢含糊公主,送来的东西都是精美别致的,公主喜欢就好。”
萧昭一时间怔住,面色未变,睫羽轻颤,确认道:“这是东梁送来的?”
兰西应声,并未觉察到萧昭的异常。
此时,内廷送来的宫人业已登记在册,候等于殿外,兰西出门将人引进来,一一为萧昭行礼。
“奴婢书雁,见过永嘉公主。”
萧昭本埋头翻看兰西整理的礼物册子,一道清丽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合上册子,抬眼看向身前行礼的宫人。
这是她几月前进宫时,为她引路的那名宫人。
那是她多年后第一次回南宫,宫墙深深,夹道漫漫,她的内心布满对前路未知的悲凉与恐惧。
正是这位宫人开解宽慰了她。
萧昭起身将书雁扶起来,却被身旁的兰西轻咳提醒。
待宫人都退下后,兰西不禁嘱咐道:“公主即将和亲东梁,凡人凡事,都需得留个心眼。身边的人,不可尽信。”
萧昭随口问道:“姑姑亦然吗?”
兰西错愕,身为影子卫,最不应该的,就是产生除对南帝忠心以外的感情,她对郑妃歉疚,一度想将这份歉疚补偿到郑妃的女儿身上。
面对萧昭的问答,她不置可否。
启圣节后,各国使臣陆续离开建康,即使是与永安永嘉两位公主定下婚约的北汉东梁两国使臣,业已回朝,将南帝所希冀的婚事文书代为转达,以继续商定后续事宜。
没过几日便是中秋。
这也是萧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参加中秋宫宴,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彼时苍穹悬挂一轮圆月,月下宫桂飘香,她端坐于萧旭身旁,隔着长袖纷飞的舞者,对面是恢复平和的萧钰。
启圣节后,萧旭忙于应对北汉使臣,与萧昭已经多日未见。
“阿昭,你的坠子,很衬此景。”萧旭淡淡开口道。
萧昭错愕,看向萧旭,然而此时萧旭并未看她,她只是执起酒盏,淡然抿了一口。
萧昭回过身,仓促将坠子掩入衣领中,恰于此时与对面萧钰四目相对,他的眸子清澈如水,在触及萧昭错愕目光时,回以萧昭一个温和的笑意。
不知为何,萧昭心绪因此跌宕起来。
此时宫宴过半,夜色已深,南后命宫人将宫盏以轻纱覆之,霎时间,周遭黯淡下来,只有当空明月与疏星熠熠生辉。
南帝起身,以酒祭月,众人皆随南帝起身,萧昭却明显感觉到,身侧萧旭起身时,不仅寻不到桌前酒盏,还险些被桌角绊倒。
萧昭正欲去扶,不知何时,萧祁竟出现在萧旭身侧,堂堂南国储君,执起妹妹的手时,手竟有些颤栗。
萧旭的眼睛每况愈下,在这样的光线下,已经看不清楚任何东西,他又怎么放心她只身一人前往北汉。
萧昭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抬眼就看见望向这边的萧钰。
待祝祷结束,轻纱撤去,园子恢复明亮,起身要走的帝后被倏然起身的萧钰唤住。
“陛下,娘娘,微臣身为鸿胪寺卿,请旨护送公主和亲。”
他拱手行礼时,身亦有琼林玉树之姿,说出此话时,声音清澈明朗,在场众人皆抬眼望向他。
萧钰一向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此番举动,着实令人费解。
萧昭却知道,他是因为放不下一个人。
高座之上的帝王凤眼微抬,双目泠然,打量着和润如玉的淮安侯,淡淡开口道:“你与永嘉也算是多年旧时,由你护送,朕亦心安。”
萧钰难得错愕,他望向此处,正欲再言,身侧萧旭突然道:“父皇偏心,三妹既有淮安侯送,那我到北汉的话,也要……”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笼上薄雾的眸子环视四下,却独独绕过身旁萧祁,落于萧祁身后的萧顺身上,“大哥相送。”
她的声音清若山泉,冷冽悠悠,被提及的萧顺猛地抬头,一脸不解地看向萧旭,只是萧旭回以一个纯粹美好的浅笑后复又抬头,向高座之上的君王询问道:“好不好。”
声音乍时变得软软的,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萧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皇,他看向萧旭的眼底,有藏不住的欣赏和疼爱,他笑道:“就依你的。”
护送公主和亲的使臣于言语间定下来,帝后也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席,将这场宫宴,交由年轻的太子萧祁。
周沅虽为侧妃,却也出席了这场宫宴,数月未见,她气质沉淀了许多,徐徐走到萧昭身前,敬与萧昭一盏酒道:“公主,我小时候不懂事,给你使了很多绊子,如今你要远嫁,怕是此生很难再见,我以此酒,向你赔罪。”
萧昭并不会饮酒,她端起桌前茶盏,以茶代酒道:“阿沅,我们自小在一起长大,我自然知道,你并非诚心为难我,此夜过后,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还有……”她压低声音道:“你放心,周清现在很好。”
周沅错愕抬眼,刹然间,眼眶盈泪,她的泪水,有悔恨,有艳羡,亦有释然。萧顺亦于此时走过来,周沅暗暗抚泪,又端回笑意。
坐于萧昭身侧的萧旭起身要走,却又被萧顺唤住,“二妹妹此为何意?”
萧豊见此处人多,亦是围过来,不满道:“大哥不想去?那换我,我去送我姐姐!”
“阿豊。”萧旭冷声提醒道:“这也是父皇的意思。大哥与北汉太子是旧相识,行事也方便。”
萧昭并未在意他们说的话,她望向远处落寞的竹青色身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一时间,她也分不清,这样的挫败感是因为她身为公主的骄傲被碾碎而起的,还是因为此光风霁月之人,再也不会以明月之姿,照亮她往后余生所起。
往后的几个月里,萧昭跟随女官,早起晚睡学习东梁宫廷礼仪,过得也还算充实,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见过萧钰。甚至除夕夜家宴时,亦不见他出席。
每年除夕过后,萧钰都会北上北汉,贺胤帝生辰,今年亦然。算算日子,他应该会和北汉迎亲的使团一起回来。
据萧豊讲,东梁迎亲的使团,也会在那时候来。
冬去春来,建康三月,缠绵多雨,萧昭心绪一如终日不减的雨丝,纷纷扬扬,她担心身为迎亲使的萧钰会晚于东梁迎亲的使团回来。只是此念头一闪而过,她怨怪自己不该如此看待萧钰。
她只是对自己充满了不确信。
所以当她从兰西口中听到萧钰回朝的消息时,她几乎是飞奔着向承明殿跑去。
此时萧旭亦立于殿前,他们站在一起,萧昭竟也感到惋惜。
萧旭离开南宫的前一晚上,萧昭去见她,话了些家常后,终于脱口而出,问道:“姐姐,将此生献与南国,你会有遗憾吗?”
那时萧旭正立于梳妆镜前,拆卸妆环,闻得此言,纤手微微一滞,而后答道:“阿昭,如果没有去和亲,导致一些不可逆的后果,我才会有遗憾。”
顿了顿,她复才问道:“那你呢,你会有遗憾吗?”
此时殿内空寂,烛火微暗,萧昭睫羽轻颤,她垂下头想了想,摇头道:“我爱慕明月,却也知道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起身时,她回望镜中萧旭,不禁嘱咐道:“姐姐,刘承胥此人,并不好相处,你,万事小心。”
向殿外走了几步,她复又跑回来,紧紧拥住萧旭,她深知前路漫漫,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见。
而此夜过后,她也会离开南宫,奔赴另一个未知的以后。
第一卷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开启东梁的皇后之路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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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前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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