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日萧昭就在揽月阁中度过。
揽月阁位置虽偏,然白日推窗可赏一池碧荷,夜里抬眼可见漫天星辰,她这个南国来的公主好像暂时被人遗忘了,此地无人叨扰,除了身边没有萧钰,萧昭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在淮安候府的日子。
大多数时候,萧昭都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望着漫天繁星发呆,兰西也曾劝告说这样行为有失风范,但萧昭不以为然,此时身边只有南国带来的几位宫人,她可以畅意地放空心境,做回自己。
那日与元翕闹过不快后,萧昭的确再也没有见过他。听书雁讲,元公与摄政王定下了元翕与温嘉的婚事,婚期大约就在年底,而元翕也因此获得了更多摄政王手下的势力,如日中天。
陈宁上次的召见也没了下文,书雁在见到萧昭后去回禀内侍,内侍却又只道请萧昭好生休养。
这一休养,就到了初秋。
婚期将至,皇后寝殿业已修缮完毕,内侍前来回禀时,萧昭正于院里的合欢树下与书雁下棋,书雁并不会棋,几番下来,又要悔棋,萧昭不许,紧赶着落子定输赢,以至于内侍说了什么,她竟一个字也没听清。
内侍只好重复道:“寝殿已修缮完毕,陛下请公主移驾去看看是否还缺什么,至于殿名,陛下说,也想问过公主的意思。”
萧昭赢了棋,心情本大好,内侍的话却陡然将她拉回现实。
她躲在这个桃花源里整整两月,几乎快要忘了自己即将要成为东梁皇后的事情。
她并未起身,端详着身前棋局,淡淡开口道:“陛下安排就好。”
兰西觉察到萧昭的异常,她将萧昭身前棋子收好,对跪在地上无所适从的内侍道:“烦请公公在阁外稍候片刻,公主稍候就来。”
待内侍退出院子,兰西将萧昭身子摆正,语重心长道:“公主应该没有忘记,郑妃是如何死的吧?”
萧昭猛地抬头,她当然不会忘记母妃死时都闭不上的那双眼睛,那是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都挥之不去的一双眼。
她轻轻点了点头。
兰西继续道:“如今是在东梁,南国公主的身份并不足以让公主在后宫立足。您告病多日,奴婢不曾多言半句,只是如今宫殿重塑,陛下有心,公主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
新殿修葺得很大,规模堪比陈宁的合宣殿。殿外种有一棵合欢树,应该是将才移植过来,枝叶并不繁茂,因着婚期将至,树上已悬挂上红绸。
而迈入殿内,檀木的芬芳扑面而来,木梁雕刻精美的龙凤纹案,梁柱直通宝顶,宝顶相接处,悬挂通透明亮的明月珠。寝殿内的门帘处,垂坠下蹙金的浮光锦,彼时门户大开,熙光穿过,若水面浮光跃金,流云婉转,清凉柔滑。
已经很好了。
萧昭问身后宫人,“以前这个宫殿是谁在住?”
内侍颔首:“大长公主,殿下远嫁北汉后,此处便一直空着。”
萧昭又问:“从前此殿可有名字?”
“有的,唤作,合欢殿。”
萧昭转身望向窗外,寝殿处的窗栏,恰好看得见那株将才移植过来的合欢树。
萧昭点头,“那还是叫合欢殿吧。”
内侍颔首,吩咐身后宫人前去合宣殿回禀陛下。
那名宫人埋首向殿外走去,不想没走两步就遇见了元妃,他忙跪下行礼。
只是许久元妃都没有让他起身。
他小心抬眼,只见元妃遥望殿前合欢花,眼底是从未有过的落寞。
他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又过了许久,只听元妃问:“那南国来的女人在里头?”
宫人应声。
“你去干什么?”
“陛下请公主看看寝殿还有什么缺失的,并请公主为寝殿起个名字。现下奴才正要去回禀陛下公主起好的名字。”
“她起了什么名字?”
“公主说,延用旧名,还是叫合欢殿。”
元攸垂眼,喃喃低语道:“合欢合欢,本宫怎么记得,元翕的母亲,最爱的花,就是合欢花。”
身后婢子见状,忙上前拉扯住元攸的衣袂,轻咳提醒。
元攸这才让身前宫人退下,转而继续对身后婢子道:“你记不记得,父亲的院子里,种满了合欢花?”
婢子小声道:“娘娘糊涂了,这寝殿,原本就叫合欢殿。”
元攸摇头,吩咐道:“你去查查,殿前的合欢树,是谁示意种的。”
明和十年九月初七,是萧昭与陈宁大婚的日子。
宫中女官于卯时一刻候等于揽月阁外,待兰西为萧昭沐浴更衣后,鱼贯而入。
红色嫁衣宛如天边流霞,外罩薄如蝉翼的绯云纱,纱上是上百位绣娘以金线绣上的百鸟朝凤图,烛光下熠熠生辉,纤细腰肢系上鸳鸯绦,垂下流光白玉,衬得镜中人身姿曼妙,却得体端庄。
兰西为萧昭梳妆,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郑妃。
许是有意回避,大多时候,萧昭都不施粉黛。今日上妆,才见得镜中人娇艳欲滴,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狡黠妩媚,涉世未深的眸子却于不经意间婉转似水,惹人怜爱。
这时候的兰西想,公主年纪还小,不出时日,也能有凤仪万千之态。只是很多年后,她又多么希望,公主就是现在的模样。
典礼于崇安殿举行,萧钰伤势未愈,并未赶得上今日大典,是而送亲的使臣迫不得已更换为了当初来南国接她的温柯。
温柯一早就等在了揽月阁外,遥望远处苍穹由暗及明,心里埋怨了元翕千遍万遍。
明知他今日送亲,却还被元翕安排去查曲水的案子,一宿没睡,如今他虽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以至于萧昭迎着曦光出来时,他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今日的萧昭很美,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朵迎着晨曦绽放的芍药花,眼里柔情凝成露水,眼下绯红凝成烟霞,绽得热烈而纯粹。
他醒了醒神,将托盘里的团扇递与萧昭。
萧昭接过,以扇遮面,却不忘关心温柯道:“大人看上去没有休息好?”
温柯摆摆手,却只敢小声道:“元翕不是东西,拖着我查了一晚上的案子,他倒是回去睡觉了,全不管我的死活。”
萧昭整理团扇的手微微一滞,他今天不会来?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的话说得重了些。
只不过以他的身份地位,这样的场合,即使不来,也不会有人怪罪。萧昭很快平复下心绪,在兰西的搀扶下上了轿。
大典进行得很顺利。
崇安殿上,她与陈宁站在一处,受百官朝拜,直到这一刻,萧昭都恍惚觉得是一场随时都会惊醒的梦。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将母妃的不幸归咎于是个妾室,她艳羡父王与南后的感情,而今,她也成了别人的皇后。
她与陈宁靠得很近,她几乎听得见陈宁的呼吸声。
他今日着同色龙袍,头戴冕旒,身披朝珠,身形板正,目不斜视,俯瞰殿下百官,嘴角不觉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今日,他就可以正式执政,不再为温一酒所缚。
当女官请他行却扇礼时,他才想起来看一看今日他要迎娶的新娘。
团扇除去,一张精美的脸庞映入他的眼。这个南国来的公主很美,在望向他时,眼底有璀璨繁星,纯粹得甚至没有丝毫探究之意。她身为一个强国的公主,好像很乐见其成做他这个傀儡皇帝的妻子。
宫里的美人有很多,但没有人有她美,也没有人,能如她这般带给他无尽的权力和地位。他想,有这样一个妻子,好像还不错。
却扇礼完成后,萧昭又看见了这双眼睛,这一次,没有任何阻隔,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注视这场让她沉溺的温柔乡。
察觉到陈宁的目光,她很快垂下眼,脸颊浮起一团散不开的绯红。她想到了兰姑这几日教她的礼仪,也终于意识到这将会是她相守一生的夫君,他们会像父皇和母后那样举案齐眉。
她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合欢殿与上一次来最大的不同就是檐下挂上了龙凤呈祥的彩色宫灯,殿内布满了各式红绸,窗柩贴上了窗花,窗下的桌案上摆放了一对龙凤花烛,花烛旁的托盘上,一对匏尊以红线相连,盛了半杯酒。
金丝红木床榻上洒满了桂圆红枣等果仁,萧昭陈宁端坐于床沿,听女官读颂词,剪青丝结发……到最后,终于到了喝合卺酒的环节。
萧昭不会饮酒,这两年来,她一直在练习酒量,终于由起初的一盏就醉,到现在的一盏就晕。
今日本就起了大早,萧昭早已疲惫不堪,杯酒下肚,她的头昏沉沉的,只能靠理智勉强支撑着不倒下。
宫人很快簇拥上来,为她拆卸妆环,她就像是个木偶,任人摆布,眼前红色帷幔缓缓垂下,将她的视线隔开,她以为陈宁要离开,倏地站起身,一手勾起陈宁的玉带,确认上陈宁温润的眸子,她方才点头。恍恍惚惚想起昨夜兰姑交予自己的话,涨红了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久之后,少女才软糯羞怯地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请陛下……垂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