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在说话的功夫里,柯拉图将沈郁带到了长鱼舟的卧室。
因长鱼舟并不常来,这一室布置尤为简洁,屋内没几样装饰物,只一张不大薄石桌、一个开了裂后用金子补就的梨花木柜子和一张半铺薄褥半铺兽皮的石板床。
碍于礼数,沈郁没敢随意走动,老老实实坐了会儿。
不多时柯拉图端了两碗羊乳、一整块肉干和四张薄饼子,在他对面坐下:“大漠吃食不多,将就,暂且。”
沈郁道谢,取来一张薄饼默默啃食。这饼子硬得像是石头,咬起来嘎嘣直饷,他艰难地咀嚼,再梗着脖子咽下去,吃得辛苦。
柯拉图听这动静,愣了愣,哈哈大笑。而后从沈郁手里拿过薄饼,为其细细掰碎泡进羊乳之中:“是这样,才对。”
“多谢。”沈郁又接过柯拉图递来肉干,只取小块食用,余下的又原样包好收进怀里。
柯拉图从碗里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在大漠,习惯吗?我来钟鼓,才知道东州人,和我们吃的不一样。”
沈郁颔首,问:“你不是生来在钟鼓的么?”
柯拉图摇头:“原先,不在钟鼓。我是东州,和木霍格的混血,大漠人看不起我,骂我是达马萨。”
沈郁不解:“达马萨?”
“嗯, ‘肮脏的怪物’。” 柯拉图道,“母亲死后,他们赶我走。我四处跑,后来在沙匪窝里,是卡吉,带我来钟鼓。”
沈郁又问:“‘卡吉’是?”
柯拉图道:“‘哥哥’的意思。”
说到长鱼舟,柯拉图话匣子再关不上,喋喋不休地念叨长鱼舟那会儿有多英勇,不时夹带几句大漠话。
沈郁听得费劲,渐渐也就走了神,低头吃了口羊乳泡饼。饼是咸的,羊乳也咸,他自来饮食清淡,一时难以适应这种味道。
柯拉图瞧他一言难尽的神情,哈哈大笑起来:“你吃不惯。我去看看,找别的——”
说着便要起身,沈郁忙拉住他:“不必了,北疆眼下状况,这般吃食已是不错,哪好挑挑拣拣。”而后入口即咽地噎下整碗。
沈郁说的也不假,食物紧缺,柯拉图此刻也确实难找其他吃食来,只好作罢。他边吃边道:“寻常,大漠有很多其他的,好吃。”
柯拉图为他讲述大漠特有的吃食、动物、壮丽的景色、风俗习惯。纵然隔着语言的鸿沟,柯拉图磕磕绊绊的讲述仍是吸引着沈郁的思绪。不同民族的两个小少年就这么凑在一起,自夕阳西下聊到明月高悬。
是以是夜,长鱼舟回房里时,见两个孩子窝在一起睡着了,像是两只相互依偎的小兽。他忍俊不禁,恰没见着柯拉图的莫怀安寻来,瞧见眼前一幕,也不住低笑,低下身臂弯抄着柯拉图膝间将他打横抱起。
柯拉图睡得很熟,便是被抱起来也没醒,只在莫怀安怀里拱了拱。虽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可这小子长得较寻常孩子高大些,长鱼舟怕莫怀安抱不住这秤砣,低声道:“还是我来。”
莫怀安一笑,步伐尤为稳健:“无妨。他常在屋顶睡着,抱习惯了。”
待送走莫怀安,长鱼舟折过身来去抱自家崽子上床睡觉。才揽上后背,沈郁睫毛微微一颤,徐徐睁开,睡眼迷蒙唤了声。
长鱼舟柔柔笑了声,作势又要抱他:“继续睡吧。”
沈郁摇摇头,从他臂弯里挣出来,揉揉眼睛:“饭用过了?”
长鱼舟道:“没呢,方才忙事没来得及。眼见时辰不早,便懒得吃了。”
沈郁从怀里摸出那包没舍得吃的牛肉递到长鱼舟手上。长鱼舟捧着牛肉,心中熨帖,他心里就柔软得不行,连哄带骗将大半肉干喂给他的小崽子。
“钟鼓正闹疫病,明日一早我要与怀安去看看情况,”长鱼舟咬着肉干道,“你不急醒,这一路单车劳顿,多睡会儿。”
闻言,沈郁面露忧色,长鱼舟笑道:“放心,不会有事。”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二人皆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长鱼舟将安神香剂量多添一粒。沈郁一沾床板就沉沉睡去,再睁眼竟已是日上三竿。
他再瞧身侧果不其然空无一人,只一张长鱼舟留的条子,说自己先走了,吃食在院中小厨房内,千万莫要出门,莫要接触游荡的病患。
沈郁起身梳洗,出房门转去后院,见柯拉图席地而坐,背对他神神秘秘鼓捣着什么。
绕身过去,见他身前满是刀痕的大案板上面粉斑驳,面团被徒手搓成一根根或粗或细的条状,铺在木案一侧。他身侧架着口锅,锅里白色骨汤咕噜咕噜冒着泡。
沈郁当他是在做什么大漠吃食,直到瞧见他将面坨扔进汤锅,终于觉出哪里不太对劲。
于是沈郁开口问道:“这是……?”
柯拉图做得认真,被他惊得“哇”一声大叫:“吓,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沈郁蹲下身,“这是在煮什么?”
“骨汤面。”柯拉图搅动着锅里的面坨:“大漠的羊乳饼,你吃不惯。怀安东州人,喜欢面条,猜你也喜欢。”
沈郁双眸震荡:“特意……给我做的?”
柯拉图琥珀色的眼眸里闪动着烈日暖阳般纯粹灿然的笑意:“嗯。想和你做,安达。”
“安达?”
“安达,就是,就是……”柯拉图思索良久也没能记起这个词如何用东州话来讲,磕磕绊绊道,“两个人是安达,就可以,在肚子上捅刀子。”
沈郁未听懂柯拉图词不达意的表述,费解蹙眉:“什么刀子?”
“就是捅刀子!”柯拉图右拳虚握佯作握刀状,在左腹右腹各捅一下,抬眸望向沈郁,“就是这样!怀安说她能和卡吉捅刀子。”
沈郁仍是满面茫然,柯拉图结结巴巴却再做不出其他形容,只得一遍一遍重复捅刀的动作。恰此时锅中沸腾,他只得先顾着那锅汤面,这话题便也不了了之。
良久之后,这碗没甚卖像的面被端至沈郁面前。柯拉图并不清楚沈郁不喜羊乳羊肉这类味重之物,沈郁也未言明,只是分外珍惜地挑起根粗细不均的面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再咽下。
“谢谢,”沈郁垂眸,眼眸中沉淀着水波似的流光,“我很喜欢。”
这一日,他们在院**用午饭,比武切磋,并肩坐在屋顶赏大漠夕阳、飞鹰盘旋。沈郁并不清楚“安达”所谓何意,可阴差阳错之间,他们已当彼此是自己的“安达”。
而同一日,长鱼舟与莫怀安策马来到钟鼓城的西北边的小巷。
此处相对城东南建筑少,住民也少,打眼望去满是苍凉衰败,不时有咳嗽、呻吟之声在狭小石巷中回荡。进了城的流民大多被赶到了这里,三五一堆或躺或靠依偎着石墙,嘴唇干裂面色泛请,皆是一样的枯瘦病容。
听闻马蹄声,他们空洞地眼瞳随着头的转动不自然的朝向长鱼舟二人,重寻焦距后,这些目光或是祈求或是恐惧或是疯狂,有人动了动手身子,但动作终是随着莫怀安握上剑柄的手止于现状,没人敢上前;而有的则一动未动,兴许是病得太重昏睡过去,又或许已经死了。
“公子小心,”莫怀安震慑般的森寒目光扫过蠢蠢欲动的几人,沉声道,“有些流民性情——”话只一半,便将这些欠妥之词尽数咽下。
“我知晓,”长鱼舟深叹,“亡命之计,又能有多少人维持理智、坚守底线……这些流民来此多久了?”
莫怀安道:“有些日子了,城里吃食不足,让铺子里的伙计们回中原后,我将存粮大多散了出去,可那点儿粮食哪里养得住这些人,前些日子都发放得差不多了,只余下一些够自己人用的。”
长鱼舟颔首表示知晓了,他让莫怀安候在原处,自己走向难民,连蒙带比划说明了来意,接连诊断几人。
症状大抵与莫怀安之前说的一般无二,病因不过是城中天气闷热,死去的流民尸骨未得处理,腐烂后病气由肺而入,染了活人。
回程时,长鱼舟在拟了个方子,交给莫怀安。后者一行行看下来,摇头:“有几味药材城内存量不多,只是几幅药还好,若要治所有人,还是得从中原运来。”
但从中原到钟鼓城遥遥千里,这边人传信过去,马车再拉着药材运过来,这一来回少说也得个把月,等到那时钟鼓城成了什么样子还未可知。
长鱼舟问:“药材之事,若现在南下去临近小城买,能凑多少?”
莫怀安道:“眼下疆北大抵是一个情形,便是凑也凑不得多少。公子——”
她说着一半,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上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男一女。
这两人都穿着大漠服侍,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高高瘦瘦,面目被纱巾挡着,只见得一双分外冷漠的杏眼,眼下悬着颗血色小痣。那女子亦是高挑,只露出上挑的狐狸眼里是与那男子如出一辙的冷漠无情。
莫怀安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长鱼舟方才并未留意那二人,低声问:“怎么了?”
“他们不是本土人。”那两人已然走远,莫怀安却并未收回目光,“腰侧环扣绑错了,大漠女子绝不把腰铃绑在左侧,寓意不详。如今罕有人往大漠来,来者必不寻常。稍晚我去探查一番,但愿是我多心了。”
长鱼舟颔首,莫怀安问道:“至于这疫病,公子可有打算?”
“也不能放任不管,先去将这几味药材尽数买来,配几副药分给初病的患者,孩子、女人、男人、老者,各选几例试药。”
如此这般,几日后,试药的病患症状皆有好转,有些体质较好的患者已然痊愈。
药有效,但手头药材已然所剩无几。长鱼舟思量许久,终是提着药与药方,以曾经用过的另一重身份——原浟,给钟鼓城城主递了拜帖。
如今这天下神医有三:妙手回春范决明、悠游子池未央、玉面修罗原浟。这三人各有各的专长范决明擅医顽疾、池未央擅疗伤、原浟则擅解施毒解毒。
但不管专长为何,区区时疫皆不在话下。
城主近来正因钟鼓疫病焦头烂额,听闻原浟递上拜帖,纵然早有听闻原浟这人冷血无情,此刻仍是喜大于惊,连忙出门迎接,亲自将人请进厅堂。
城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生得一幅浓眉大眼,凛然正气的面相。他命下人呈上自家乳牛新挤现煮的牛乳制成的乳茶,恭敬道:“原浟先生,有失远迎。如今大漠吃食紧缺,招待不周,先生海涵。”
“城主说笑了。如今钟鼓时疫蔓延,想来城主正为此困扰,小生正好有一副药方,可助城主解此时疫。”长鱼舟落座,一袭端庄黑衣曳地,戴着银蛇尾戒的右手轻扶银雕面具一角,语调轻轻冷冷,与传闻如出一辙,“只不过……”
城主笑意微敛,凝神道:“先生请讲,只若能解民之困,要鄙人付出什么都心甘情愿。”
长鱼舟微微一怔,片刻倏然笑开:“小生非是在谈条件。这是小生配好的汤药,用法附在药方中,若疫病初期服用,大概两三日便可痊愈。但如今钟鼓药材不足,便是城主得此药方,若不能从中原调来草药也是无济于事,这是其一。”
城主摇摇头:“有先生开出药方已是不易,药材一事鄙人自当想法子。那其二呢?”
“其二,需尽快隔离病者,焚烧尸体。我知大漠诸族对于安葬多有讲究,但在此危难之际,顾不得太多。若城主能设法做到此二事,便是短时间药材运不来,疫病也可加以控制,不会殃及全城。”
城主起身行了个大漠谢礼:“鄙人定竭尽所能。先生此时节现身钟鼓,定然有别的缘由,不知鄙人可否为先生做些什么?”
长鱼舟道:“实不相瞒,小生此番来北疆,其实是想向城主求一味药材——十年以上的血凝枝,不知城主可能相助?”
“先生救钟鼓城万千百姓,在下也定然没有吝啬的理由。”说罢,唤来下属寻来一四四方方锦盒交于长鱼舟。
目的达成,长鱼舟不做多留,请辞离去。城主起身相送:“鄙人派车马送先生。”
“不劳烦了,”长鱼舟一拱手,“小生告辞,城主珍重。”
他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忽闻身后人喊道:“先生与传闻很是不同。”
长鱼舟站住身,回首。
城主一笑:“传闻先生不近人情,如今一看,并非如此。”
长鱼舟心下一动。
若是当年的原浟,便是有意救人也会以交易之姿换取草药,或摆出一副孤傲姿态示人,佯装出强势而莫测的模样。
长鱼舟淡淡一笑,对着城主一作揖,身形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伪装是可以褪下的,哪怕只是一点,又一点。
终有一日,他会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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