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舟所做的未雨绸缪让沈郁隐隐不安,乱七八糟的念头肆意疯长,再压制不住。
长鱼舟动作一顿,回过身来,食指请请请弹在他额头,颇为好笑问:“又瞎想了不是?狡兔三窟,这只是其中一处,提前告诉你罢了。况且你总不是一辈子跟着我,便是暗道用不上,金银总用得上。好了,你先去收拾行李,我还要取些东西,马上上去。”
沈郁心下稍宽,可转瞬又有暗色染上眼眸。然长鱼舟并未察觉,待沈郁离去后按动机关钻进放着私物的那件耳室内。这一室久不打理,杂物堆放得凌乱不堪,脚步踏进去,空气滚动,尘土飞扬。
长鱼舟掩面,熟门熟路从堆叠着大小盒子的角落中拎出一箱盛放毒物的瓶瓶罐罐和各式各样的暗器,然取罢转身欲离去时,目光无意扫过这一室唯一干净整齐的那一角,他就如被刺痛到般顿住脚步,神色一瞬间空洞。
终是忍不住向那处走去。
半盏茶过后,长鱼舟从耳室出来,手中除了暗器和毒药,还有一个褶皱褪色的布包。
天未亮,一行人给铺子落了锁,策马向东南予君阁而去。
予君阁乃是江湖最大的杀手情报组织。名如其意,只若是诚意到了,就是要天王老子的项上人头也为君呈上。但予君阁不只有江湖最顶尖的杀手,还有三大神医之一的悠游子池未央和无数珍惜药材,这也是长鱼舟舍弃回璇玑楼而择路程更远的予君阁的缘由。
十日昼夜兼程,几人终于抵达枫山予君阁总部。长鱼舟与予君阁阁主易谨易言之本是旧交,他少年时为做消遣还在予君阁里当过半年杀手,两年后故地重游,不免感慨万千。
长鱼舟驱车直奔药阁,不多时马车陡然一轻,沈郁想是长鱼舟下了车,随即他听到了温文尔雅的的男声。
“诶,阿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近来如何?”
沈郁悄悄将窗帷挑开一道缝向外张望,见堆满草药的石桌后坐着个白衣白裘的青年,他生得清秀儒雅,气质乍瞧来与长鱼舟很是相像了,可举手投足间却多了几分书卷气,不似江湖中人。
沈郁猜测此人便是神医池未央,果不其然下一刻长鱼舟的话便验证了他的猜想:“未央,叙旧稍后再说。我一友人身中奇毒,有些棘手,特来寻你。”
眼底盈盈笑意褪去,池未央起身吩咐:“将人抬去诊室。”
长鱼舟侧身让开条路供药童和侍从抬人进屋,柯拉图沈郁也跟着出来,池未央对他们二人微微一笑示意,随即转身引路前去诊室。
莫怀这半月绝大多时间是都在昏睡,日日靠参片补药吊命,眼下状态极差,面如金纸、嘴唇干裂,面上半点血色也无。
池未央不便在柯拉图和沈郁跟前为莫怀安宽衣解带,遂唤小厮暂时为二人准备卧房。柯拉图执意要等在门外不肯离去,长鱼舟才要张口,沈郁伏在他耳畔不知说了什么,竟叫柯拉图乖乖随他离去。
池未央解开莫怀安衣袍,见伤处已经结痂,乌紫蔓延了整个左臂,狰狞恐怖。另一端被几根截断滞留在体内的银针阻隔,只在锁骨处落得抹淡淡的青紫。
长鱼舟:“这种毒你见过不曾?”
池未央摇头,执刀于结痂之处浅浅划开一道小口,以白玉碗取小半碗毒血细细研究起来。长鱼舟则自怀里取出来一张药方置于桌上:“我拟了个方子,但这法子太霸道,我怕她受不住,你看是否能让这疗法更温和些?”
池未央接过药方看下来,半晌无奈抬眸:“你怕是想给她个痛快。若是中毒初期或许可以一搏,现下决计不行了。我不擅长以毒攻毒,不知怎么调整你这方子,依我看还是研究研究其他法子。”
长鱼舟应了声,将那方子撕碎扔火盆里烧了。而后的整个下午他二人都在研究解毒之法。傍晚时分,仆役端来晚膳,并捎易言之口信,说让长鱼舟先忙着救人,他带来的孩子已经好生安顿,不用挂心,待他下属情况好转再与他摆宴叙旧。
他二人已经拟出了几种解毒之法待一一尝试,池未央开了药方并安排侍童下去煎药,此刻得闲,用饭之余与长鱼舟闲谈几句:“阿舟,这些年你身子还好么?”
“老样子,”长鱼舟道,“要么东奔西跑,要么事务缠身,总不得空调养。说来你们呢?”
池未央勾唇:“一切如常,他们也都好。”
长鱼舟:“念你们念得紧,奈何一直不得空。我就盼着什么时候能甩下一身包袱,来你们这儿讨个营生,混吃等死。”
池夜笑开:“那当然好,不过只怕到时你也要心有牵挂,那里还愿跟我们厮混在一起。”
“牵挂”一词轻轻敲在心口,长鱼舟目光陡然温柔下来,“说来,我认了个义弟,就是今儿随我一起来,两个孩子里更文静的那个。”
池未央扬眉:“愿闻其详。”
长鱼舟将他们相遇后种种与他细细说与他,池未央静静听,沉静的眸子微垂,眉头因他们二人的遭遇或紧缩或舒展,待长鱼舟讲罢全部,抬眸欲言又止。
知晓一个眼神,长鱼舟便看透他未出口之言,默然半晌,无奈勾唇:“你先前说这是我的心疾,虽也试过设法释怀,但收效甚微,这辈子怕是心疾难医,干脆放任其生长。况且小郁他……值得。”
池未央一笑:“既是值得之人,又算什么受心疾所控。”
“是值得之人……”长鱼舟眼波流转,低声重复,“不算受心疾所控。”
闲谈过后,池未央与长鱼舟一同研究解毒之法直至深夜方离去,长鱼舟在诊室偏房凑合一夜,转日清晨再此诊脉,解药未见疗效。
而后几日,他们二人近乎日日守在药阁,把余下的解毒方法试了个遍,直到来予君阁的第五天,莫怀安的病情终于终于有了好转,但待悠悠转醒,已是又过去四日之久。
莫怀安瘦脱了相,醒来瞧见长鱼舟,扇动双唇间发出游丝般微弱声音,长鱼舟凑耳过去,听她说的竟是那日探查的情报。
长鱼舟连忙打断:“这不急,先好好休养。”
莫怀安点点头,又问:“柯,柯拉图在那?”
柯拉图被长鱼舟唤过来,这些日子他茶饭不思,与日日守在病榻前的长鱼舟一般无二的憔悴,在见了莫怀安的那一瞬倏然红了眼,长鱼舟无奈笑笑,叮嘱柯拉图莫要太吵闹影响怀安休息,这便出了门给他二人留些空间。
自莫怀安转醒后,长鱼舟就无需再这般繁忙,只需每日煎几副汤药清清余毒便可,这般又过了半月,莫怀安已是能下地走动了,她有柯拉图陪着,长鱼舟便得空去寻易言之小叙。
三年未见,易言之还是旧时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黑衣华服的男人自书案上成堆的纸页本册中抬起头来,待看清来人,狭长凤眸中的戾气倏然散去,长眉一挑,线条略显锋利的唇勾了勾,那双眼中就只余下精明来。
久别重逢,长鱼舟未得易言之一句“近来可好”,而是先接到了他运着内力甩过来一页纸。
长鱼舟接过来一看,笑意凝固——这页纸上罗列着他这些日子为莫怀安所用的药材和价格,要价黑心得令人咂舌。他随手撕毁那页纸扔进旁侧火炉中,眼角笑意复又蔓延开:“言之,你还真是没变。”
“没事,你随意烧。”易言之放下毛笔,又递过去一张纸,“我叫下人抄了很多份”
长鱼舟从腰间解下玉佩放在桌上:“令人去璇玑楼取。”
易言之言笑晏晏收下玉佩:“阿舟,这些年过得如何?”
“好着呢,”长鱼舟苦笑,“潇洒快活。”
易言之扬眉:“见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未央配药的时候,没给你也配上一副?”
“需得给药罐子留着。”
“既是给我留着,那方才那帐……”
“给你留着,关收你银子什么事?”
“小气。”
一番唇枪舌战,二人皆是大笑。
其实本也没什么好寒暄的,久别重逢未必要千言万语,只因那千言万语,尽在一个眼神一抹笑意之中。
今日来得不巧易言之事务繁忙,长鱼舟没扰他太久,拌了几句嘴后就早早辞去,易言之也就没与他多客套,说是待过几日晚宴再与他把酒言欢。
而后又过了几日,莫怀安身体大好了,要回璇玑楼去,临行前她与长鱼舟说了那日状况。
“瞧见那两个怪人时,他们正与难民们说着些什么,我听不真切便想着绕绕到墙后,未想被他们发现。属下武功不敌,侥幸逃了回来。那两人一个用鞭,另一个用半月弯刀,擅长暗器且身法诡谲,武功路数不大像中原的。”
“又是她……”长鱼舟凝神沉思,“用毒之人若真想取你性命,绝不会用这种发作起来极慢的毒。当你逃走时他们可有追你?”
莫怀安思索片刻,一迟疑:“没有。”
“那就怪了,他们计划着什么被你撞见,按理说不该留你性命,”长鱼舟说,“要么就是——”
“怕打草惊蛇。”沈郁忽而接道,“钟鼓突然多一具中毒而亡的尸体足以生乱,他们既没工夫处理尸体,也不愿这乱子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长鱼舟颔首:“你中了毒,若是不解毒继续留在钟鼓,待毒性攻入心脉,那时他们计划已成;若是你要解此毒,必然要离开钟鼓。不管怎么选,都是他们想要的。”
理清思路,长鱼舟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在来时路上,他给子游书信一封,说了说钟鼓疫病的苗头,顺带报了个平安,之后没一阵,他就听到了三皇子宋韫前赴北疆安顿难民的消息。原以为北疆乱棋终于有人收拾,可眼下,倒不知三殿下可还安好。
“怀安,你去问问自那之后钟鼓发生了什么,密信给我,近几日我都在予君阁。”长鱼舟道,“还有,新的商路及相关事务我写清楚了,没写详细的你看着来便是。不过也莫要凡事亲力亲为,事情交给下面人去做,多休养些日子。柯拉图,你看着她些,莫让她太操劳。”
柯拉图信誓旦旦应下来,长鱼舟笑着送他二人上马车。
这段子来两个孩子日日相处,感情愈发深厚,柯拉图拉着沈郁,怎么也舍不得松手;沈郁亦是不舍离别,但终是性子沉稳些许,低声道别。直待长鱼舟说待处理完琐事,就带他们见面,柯拉图这方松开沈郁,乖乖上车。
离去前,莫怀安掀开车帷,深深望了沈郁一眼。沈郁有所觉察,他犹豫一瞬,终是抬步上前与莫怀安低语一句,神色再肃然不过,后者愣了愣,忽就笑开。
沈郁回身走到长鱼舟身侧,二人目送马车悠悠远去,忽而窗帘被人掀开,柯拉图从车窗内探出半个身来,挥手大喊:“卡吉!安达!后会有期!”
沈郁怔然,目送马车渐渐化作一个黑色的小点,他呆呆地望着遥远得天际,日光亮得晃眼。
他在一片灿然地春色里,兵荒马乱地小声回应那同龄少年如烈日般的热情。
“后会有期,安达。”
送走莫怀安与柯拉图,长鱼舟、沈郁二人前去赴宴。
夜色深沉,予君阁后山桃花开得正胜,浅粉色桃花被一片月色中朦胧成了仿若闪着微光的银紫,花香弥漫,如置身梦中。
适逢春色正好,二人不疾不徐,闲庭漫步,长鱼舟笑问:“方才与怀安神神秘秘说什么呢?”
沈郁未答,转而叹起长鱼舟在予君阁时的旧事。他话题转得生硬,长鱼舟只微微一笑没点破。
“我与言之,也就是予君阁阁主易谨,我们的初遇是不打不相识。”长鱼舟回忆道,“倒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龃龉,当街便打了起来,从酒楼打到湖畔。也不知怎的打到最后反而越看对方越觉得顺眼,干脆去酒楼斗酒。两人醉得一塌糊涂,也不知怎么就拜了把子。酒醒之后,虽已将彼此看做知己,但于结拜一事皆是懊悔,于是一拍即合,将盟誓尽数毁去。”
“既然将彼此视作知己,何故毁约?”
“身份、立场、责任。”长鱼舟笑道,“我们不仅仅是自己。”
沈郁似懂非懂颔首,又问:“听说哥哥曾在予君阁任职半年之久?”
长鱼舟道:“留在予君阁是后来的事了。当年的‘原浟’不如现在阔绰,但见什么都新奇,花银子如流水,没多日就囊中羞涩,恰逢言之痛失一个擅长刺杀的心腹,正愁如何填补空缺,我索性也无事,干脆就在予君阁内做了半年多的杀手,连璇玑楼最初的本钱也是那时候攒下的。”
沈郁惊愕:“竟然如此。”
长鱼舟失笑:“几年前江湖七大杀手近半出自予君阁,我便是予君阁排名第二的‘狐公子’。”
长鱼舟那时做刺客做得当真是生龙活虎,他行事十分张扬,从不行暗杀之事,反而是提前递上拜帖,而后准时大张旗鼓前去毒杀。
狐面遮玉颜,公子衣翩跹。
就这么着,不成想混出了个名号。
如今想来,那段日子是他短暂的肆意江湖。
沈郁对这些不甚了解,惊愕之余多是新奇:“哥哥在这七人当中排得第几?”
“我们交手,未有排序。”长鱼舟,“况且这些人各有各的专长,若真对上了,只怕事先筹备又或是先机比实力更重要。”
沈郁:“既如此,予君阁里的排名又是?”
“因为我们闲。”长鱼扬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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