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长鱼舟在似有若无的睡梦里听得隐约剑鸣之音,挣扎起身开窗向外瞧,见是沈郁在练剑。
更衣下楼坐在楼外石桌前等下人备膳的功夫长鱼舟仍旧闭目小憩,直待饭菜上桌他也未见清醒,舀着刚出锅尚冒着热气的肉粥吹也不吹便往口中送。
沈郁眼疾手拦下,惭愧道:“怪我扰了哥哥安眠。”
长鱼舟摇头,自从怀里摸一本薄册子递给沈郁,册名《予君帖》。沈郁本以为这书与予君阁有什么关系,翻开一看却是轻功心法,墨迹很新,像是才写好装订的。
长鱼舟灌了口冷茶方清醒些,他道:“我的轻功是师傅所授外族功法,正好你要字帖,就默成这样一册。便前部分是轻功心法,后部分是些行走江湖需注意之事。好好看,哪里不懂来问我。”
沈郁抱着这本册万般动容,这样的一本想来是长鱼舟熬了个通宵方写完装订成册。待长鱼舟吃罢朝食,沈郁又按着他回去休息,自己则坐在湖前石桌参悟长鱼舟给他的轻功心法。
长鱼舟睡醒出来已是午后。
沈郁记忆极佳,这半天功夫已经将他所录心法记了个滚瓜烂熟,然在教导沈郁时他却犯了难。
自己幼时学轻功是怎么个光景?
他忆起了一个阴云满天的午后。
扣着翠色鸟头面具的男人站在树梢之上,身姿轻盈,声音清冷似冬月霜雪:“所谓修习轻功,本无捷径可言。速度够快便能活着,身法够轻便才能手刃敌人,想练就绝顶轻功,便要能豁出命去。”
无数叶片自他手中飞旋而出,携着内力向站在梅花桩上的幼时的他而去,毫不留情。他在数十根仅仅巴掌大小的梅花桩上极力闪躲,叶片擦过他皮肉,斑斑血痕落在泥土之中。
如此反复直至力竭跌倒在地。
“自己去炼药,明日继续。”
那人甚至没多分给他半点目光,仅仅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去,独留他满身伤痕伏在地上。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在地上躺了多久才有力气爬起身来,跖趾满身细密伤口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生怕满身血污惊哭小泷,便走入身旁寒凉的湖里洗净身上泥泞,再湿漉漉地走回房间去。
那年他八岁?亦或是九岁。
心里自是难过的,难过极了也偷偷抹泪。会想前温柔至极的师傅为何忽而冷面相待,可是自己愚笨?可便是再勤奋刻苦,也未见师傅对他展露笑颜。
长鱼舟微不可查地叹息。用师傅教他轻功的法子去教沈郁,长鱼舟舍不得,遂自捡起几颗石子在手中垫了垫,嫌大,又换了几颗更小的,还是觉得不妥,最后转头对沅汀喊道:“去厨房要一袋瓜子来。”
长鱼舟带沈郁练功的方法与自己幼时所用大差不差,他本想用湖心莲花台当做梅花桩,又怕沈郁落水染了风寒,便命人在竹林中圈出一块地,伐尽竹子钉上梅花桩,直心疼得沈郁连连蹙眉。
师傅的那些话长鱼舟半句没说与沈郁,只道:“修习轻功,需脚踏实地,切不可急于求成。需心静,步伐不可乱。”
沈郁颔首,长鱼舟思索着又道:“还有,看准脚下小心莫崴了脚,还有练功最开始挨几下瓜子也属正常,莫太往心里去。”
……
长鱼舟实在不是为人师长的料子,于是沈郁的第一次练功以满地瓜子壳收尾。
是夜长鱼舟躺在床上反省自己莫不是太温柔了些,可未待想出什么高明的法子就两眼一闭与周公攀谈去了,转日温柔依旧。而他忘了沈郁本就是刻苦又对自己心狠的孩子。
是以半个月后长鱼舟无意发现沈郁身上尽是淤青时,当真气得不轻。
沈郁被长鱼舟铁青的脸色吓得不敢多发一言,听话褪下上半身衣服趴在床上,露出背后摔出的大片淤青。长鱼舟坐在他旁侧,搓热手上药油揉上淤青之处。
“早与你说过循序渐进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你倒好,大晚上偷偷去爬山崖!小崽子你想想气死我不是?”
长鱼舟嘴上虽是严厉,手下动作却极为轻柔,生怕手重按疼了他。可他越是轻柔,沈郁就越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便是真下狠手按得他龇牙咧嘴也比这般好过得多。可眼下心虚,他并不敢多言,只咬紧牙关默默受着,任凭长鱼舟揉圆搓扁。
“黢黑的天!这么高的山崖!疯了,沈忘忧你真的是疯了!呵,爬继续爬,真失足跌下去你就能化成孤魂野鬼去报你的大仇了!”长鱼舟揉过最后一块淤青处,甩手一巴掌拍上沈郁臀上,“起来,回去睡觉。”
沈郁如得大赦,忙起身溜了,然刚走出去没几步又折身回来,扒着门框小声问:“哥,那咱明天什么时候再练……”
“还练?”长鱼舟近乎被他气出一口凌霄老血,“滚吧!死崽子。”
沈郁忙不迭跑了。
翌日沈郁在湖边打坐时,长鱼舟唤他与自己同行外出。
马车一路车行得很慢,直到山下田边缓缓停了下来。长鱼舟牵沈郁下车,沈郁环顾四周,风拂麦田,三两孩童赤脚在田边捉虫。
沈郁一脸茫然,不知长鱼舟带他来此作甚时,后者神神秘秘从马车中取出个扁平布包,神神秘秘打开来,里面躺着个纸鸢。
先前行路时长鱼舟瞧见有孩童三两成群一起放纸鸢,就也买了个打算空闲了陪沈郁玩。这纸鸢是村里老叟做的便宜玩意儿,做工不甚精致,燕子画得像是黑黢黢的野鸡,纸鸢竹骨原先有些没削平的毛刺儿,此时已经被长鱼舟用小匕首削得平滑。
长鱼舟对这个纸鸢嫌弃得很,而沈郁却喜欢得紧。
云谷规矩繁杂,每日除了读书便是练武,寻常孩童的玩物他从未碰过,先前也只在书中读到过关于纸鸢的只言片语。明明是纸和竹条糊出来的一片,却能飞到天上去,多不可思议。
幼时那些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此刻就躺在他手里。
这是他的第一只纸鸢,属于他的。
长鱼舟瞧沈郁一动不动,不禁笑道:“要被你盯出个窟窿了,去玩吧。”
但纵然这么说,沈郁仍是捧着纸鸢无从下手。长鱼舟也是个门外汉,他从沈郁手里接过纸鸢翻来覆去看,又学着先前看到孩童放纸鸢的样子试着跑了跑,始终不得门道。
沈郁浅浅笑了声,轻声道:“算了,哥。”
长鱼舟却不甘心,对沈郁伸出手:“你的宝贝饴糖给我两块,一会保证我把它放天上去。”
沈郁迷惑不解,乖乖递了糖去,却见长鱼舟扬唇一笑,抱着纸鸢去找湖畔孩童不耻下问去了。
沈郁心中微暖,不多时长鱼舟走回来叫沈郁握着风筝,借着他的手摆正位置,自己则牵绳子走开些:“一会儿我说放手,你便放开。”
风来得正好,长鱼舟逆风牵着绳子跑开:“放手。”
待纸鸢向上怕爬升,长鱼舟停下来,找准时机缓缓放线,时不时扯动牵绳,纸鸢缓缓升上高处,那“野鸡”花纹已然看不真切了。长鱼舟悟性极佳,竟是一次成功。他将线轴放入沈郁手中,见沈郁霎时手足无措起来,于是握着他的手引他牵动线绳,直至沈郁放松下来才松开手默默站在一旁。
相处久了便能知晓,欣喜时的沈郁并不常将心思表露在唇角,只眼帘下意识无措似的垂一下,而后再徐徐抬起来,黑白分明的招子亮亮的。
“哥。谢谢。”他低声开口。
长鱼舟动作短暂一顿,扬唇笑起来。沈郁在放纸鸢,他找片树荫躺下来,阳光透过桃花在他清瘦身形上落下一片斑驳。春风和煦,长鱼舟伸手一摸腰侧,摸得一片空空如也。
可惜没带酒。
纸鸢已然放得足够高,沈郁把纸鸢线轴绑在一块青石上,他走过来挨着长鱼舟仰面躺下。长鱼舟嘴里没味,遂又找他要了颗糖。麦芽饴糖,一人一块,甜得齁人,各自在腮边竖起个鼓包。
纸鸢遥远的飘在天空之上,远处孩童不知说了什么,咯咯笑得清脆,而他们二人被笼在这一片树荫下,喧嚣被隔在外面。
云悠悠,风悠悠。
长鱼舟盯着天上纸鸢出神,盯着顶着眼睛就开始打架,即将睡着之际,身侧忽然传来沈郁的声音:“哥,你说人这一辈子,与纸鸢有什么分别?”
长鱼舟眼皮抬了抬:“嗯?”
沈郁轻叹:“摇摇欲坠,被一根线牵着,求不来自由。”
长鱼舟笑着摇摇头。
自由。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晓,越是渴求自由就越是明白,所谓自由,并非那么简简单单的行事随心。他慢悠悠站起身来,对沈郁道:“忘忧,你说这纸鸢不自由,那去你将线斩断。”
沈郁提剑上前,盯着风筝线迟迟不肯动手。长鱼舟无奈一笑:“斩罢。”
沈郁一狠心挥剑斩断细线:“然后呢?”
“等。”长鱼舟复又闭目躺下。
许久之后,沈郁见纸鸢缓缓自天际坠了下来,长鱼舟浅笑一生:“此刻你还觉得那细细一根线于它是阻碍么?”
沈郁若有所思,长鱼舟笑眯眯道:“人啊,当有什么牵着绊着,或是为了某人,或是为了某事,方不枉这一世。我所求自由,其实并非天地之大无所羁,而是在这世间能有一隅安然予我,而我,拼死当去守护我这一隅。”
这一番话太过虚无缥缈,沈郁所有所思,却并不能尽数理解。长鱼舟也不愿他小小年纪便深谙这俗世,只笑了笑站在沈郁身后,托起他提剑的手使得他以剑指天:“无论你所求的自由为何,唯有足够强,才能守住你想守住的。”
当晚归去后,沈郁一直惦记着那不知落到那儿去的纸鸢,长鱼舟生怕沈郁再大半夜偷偷跑出去,连忙找了个会做纸鸢的下人教他做了一只新的给沈郁。
沈郁很是惊喜,这只纸鸢更大更精致,仙鹤的羽翼上是长鱼舟飘逸的小字:赠忘忧。他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放手,若不是怕压了折了,只怕还想抱睡。最终他将纸鸢挂在了墙壁之上,这般日日都能看着。
他明白,是长鱼舟不愿自己的第一只纸鸢是那样粗制滥造的,所以想着法儿给他换了一个。
他兄长亲手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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