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客房不够,长鱼舟沈郁思量着苏言毕竟经历过那些事,与人同住难免介怀,遂让出一间房来给他,他们二人住一间。
客房床足够大,睡得下两人。但无论长鱼舟怎么哄骗,沈郁坚决不与之同榻,并率先抢了地铺。
长鱼舟自己什么体格他心里有数,也没多推让,熄灯上了床。
屋内弥漫着安神香催眠的气味,沈郁却毫无睡意,仰面躺着,头未偏动,只目光偶尔不经意般扫过床帐。
长鱼舟同样是毫无睡意,翻过身去,透过薄如蝉翼的纱,于一片朦胧中瞥见那人过于僵直的身躯,他噗嗤一笑:“睡不着么?”
那边的回应稍迟一瞬,闷闷的一声:“嗯。”
“方才答应你讲讲我幼时的事,现在要听么?”
沈郁也转过身面对长鱼舟,却不敢看他,只将目光落在床沿垂下的那一角被子上:“听。”
“我自小生存的地方不养闲人。”长鱼舟陷入回忆,“那边若是培养一个暗卫,用的是类似养蛊的方式。养蛊知道吗?几只活物放在一处,在药性环境下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剩下的一只或一对儿便是蛊。”
沈郁呼吸一滞,下意识向往床上望去,正好看到晦暗中长鱼舟狭长明亮的眸子。
“安心,作为蛊的并不是我。当时被选去“炼蛊”的是怀安。每年选五十个从黑市买的或是街头捡的孩子,教他们两年武功,之后将他们放入封闭的后山禁地自相残杀,最出彩的一人或两人,就能继续作为暗卫培养。”
沈郁大为震惊:“怎么这样……”
“这些孩子都是自愿被选去的,从不强迫。”长鱼舟一哂,“有的用命去赌一个吃喝不愁,甚至锦衣玉食的未来;而有的,仅仅是为了能多苟延残喘两年。怀安就是其中一个。那年,她十二,我十一,我俩还不相识。”
沈郁支起身来:“所以莫姑娘是杀出来后与哥哥结识的?”
“不是。只剩下最后两个尚能相斗的人的时候,怀安败了。为首的那个人故意出剑偏了一点,给怀安留了一命。”
沈郁感慨:“生死存亡之际仍存有善念,这般人物属实不可多得。他最后如何?”
“关于这个人,日后再与你说,先说怀安。”长鱼舟道,“每年我可以借试毒的缘由,带走一些快病死的亦或是重伤的‘蛊苗’,于是那年我带走的是怀安。但依照规定,我无法在试毒之后留她活口,便只好假借试一种慢性毒,让她在我身边留了三年半。”
“这三年中,我尝试着制出了能使人假死的药,却不知效果如何。怀安说她愿意赌一把,说她本就该死在四年前,如今多活了这些日子本就是赚来的,且她命大,不怕赌。”
“不过那药终是失败了,我险些未能救回她。她却只说自己命当真是大的。”说到此,长鱼舟顿了顿,叹了口气,“后来又试了两次,次次都是命悬一线,怪我毒术不精。”
“又过了一年,那药才终于炼成了。怀安的‘尸体’被丢去了乱葬岗,得以脱逃。我本是想让她过自己的日子,不过怀安说她的命是我救的,愿追随于我,自此便成了我的下属。”
长鱼舟给了莫怀安性命,莫怀安也想帮他搏得自由。
“用同样方法救下的还有林岸,”长鱼舟笑笑,“不过他性子淡漠,寡言少语,怀安性子直,总强拽着他说话,所以相较于我,他与怀安倒是更亲近些。”
长鱼舟虽是笑着的,但沈郁听罢久久不得平静。
就是因为此般惨状见得太多了,长鱼舟才会一直尽力救人于水火之中么?就如怀安、林岸、柯拉图、沅汀。
就如……沈郁自己。
听得如此沉重往事,沈郁心神震荡,便也忘了有个人的结局长鱼舟还未与他说。
沈郁不记得,长鱼舟却还记得。那个人从暗卫一步步爬升,最后成了魔教右使——刃庭花,这也是长鱼舟为何如此信任刃庭花的原因。
这些话原本是为了引出长鱼舟曾任魔教左使之事。他瞒了沈郁太久,越是隐瞒就越觉得不安,可好不容易决定将一切挑明,箭在弦上,他却忽然收了力。
自古正邪不两立。他不敢想此刻若是说了,云谷出身的沈郁又会如何看待他。他对易谨、对宋子游都能坦诚相待,可唯独面对沈郁,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缩。
唯独沈郁在他心里的位置是不同的,所以他总做不得潇洒。
恰此时传来叩门声。沈郁起身开门,见是苏言站在门外。他才沐浴过,半干未干的头发打湿了肩头衣料,被沈郁借他的宽大白亵衣罩着,更显单薄苍白。他垂着眸子站在门外,薄唇张了张,许是难为情,故并未说话。
沈郁初时不知其来意,长鱼舟才要提醒时,他也终于想起折枝曾问他的话。
“小忘忧,你真是头一次杀人?”
“我记得第一次干这事儿,回去路上我吐了一路,回去沐浴几个小时仍觉得满身血腥气洗不下去,快洗褪下一层皮。忘忧,你未免太淡然了些。”
而在沈郁闯入宁邯宅邸时,见苏言正被压在桌案上灌酒。这孩子兴许过状况,宁邯的人头便从他身上滚落到脚边,鲜血溅了满身不说,无头残尸体还倒在怀里。
说到底苏言只是寻常孩子,即便当时恐惧被满腔怨恨与自裁之心盖过,可待一切尘埃落定,眼下定是心惊难眠。
是了。不是所有人都似他一般,于此事异于常人的……淡漠。
沈郁起身卷了铺盖:“走,我陪你。”
苏言面上一红,低声道谢。
回房后,沈郁在香炉中投了粒安神香,随即将地席贴着床边铺好。苏言哪好叫他睡在地上,可沈郁却兀自躺下:“无碍,去睡吧。”
苏言不再推让,吹熄了灯,上床落下纱帐。听着床下均匀呼吸声,他心下安然不少,不多时合眼睡去。
另一边,大抵是晚上淋了水没及时换衣服,长鱼舟夜半忽就发起了热。生怕沈郁见状又要胡乱将他视作半截入土之人,他摸黑起来吃了一粒能压下病气的药丸。便是服此药伤身,也总好过再惹哭沈郁。
这一夜半梦半醒,转日清晨旁屋客喧闹声吵得也起了个大早。一出门,见苏言已在外面候着准备为他奉早茶问安,他接过茶盏饮了口,问:“等了多久?”
“弟子——”
他正斟酌用词,恰此时沈郁端着两碗小面上楼,接道:“他天才亮就等在这儿了。我与他说你没这多规矩,但这孩子觉得不安,非要候着。哥,没想你起这般早。朝食吃什么?粥还是面?”
“晚些,胃没醒呢。”长鱼舟侧身唤二人进屋来,落了座又对苏言笑,“知你心意了。日后确实不必问安,没这些繁琐规矩。”
苏言点头称是,长鱼舟坐在一旁看二人吃完朝食,苏言下楼送还饭碗,长鱼舟云淡风轻给沈郁甩了个难题。
“忘忧,昨夜我就在想给苏言起个什么表字好,你可有主意?”
沈郁蹙眉沉思,良久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
“表字由小师叔想吧。”长鱼舟揉了揉额角,困意袭来,他举未看完的书扣在面上,他阖了眼睛,声音越来越小,“我再睡会。若你无事,一会儿带小苏言买几件合身衣裳,我包里有银钱。”
说着迷迷瞪瞪往边上一指,和包裹在的位置歪出好大一截。
“我也有。”
沈郁低声笑了笑,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荷包揣怀里,转身才要出门,听身后人道:“好好待人家,小师叔。午时,城中最大酒楼,你们来寻我。”
沈郁带着苏言上街,他寡言少语惯了,只偶尔问几句喜好和习惯,苏言极有眼色,言谈举止也颇有大家风范,唯路过被官府守住的宁邯宅邸时微微变了神色。
苏言:“官府……”
“没事,没人花钱投案,官府懒得查,也不愿插手江湖事。而且从昨晚开始,你就跟这里没关系了。”
沈郁牵了牵嘴角,企图效仿长鱼舟半分温柔,奈何笑容干干巴巴,便也没再勉强自己。
苏言应了声,兴许是想起昨日场景,面色不大好看。沈郁看着他,忽而福至心灵,喃喃道:“濯尘……”
苏言没听清:“师叔你说什么?”
“你的表字,我想好了。”沈郁道,“‘濯尘’,愿你前尘皆忘,洗尽铅华。”
苏言心下一动,抬眸。
他身侧那人眉眼清清冷冷,乍瞧来分明是不近人情的模样,内里却是温柔之至的人。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置办完衣物,二人来到酒楼时,长鱼舟已先等在雅间之中正吃着茶点消遣。见来人,他放下茶杯,万般惊艳道:“哟,好标致的小郎君。谁选的款式颜色?”
眼下,苏言换上身天水碧色广袖长衫,款式绣样简洁大方。他本就生得柔和太甚,眉眼间融着似有若无的妩媚,若着暗色不甚相配,艳色又未免太过妖冶,素色又显苍白羸弱。而天水碧这种淡雅又亮眼的颜色便恰到好处,衬得他雅而不柔,俏而不娇,恰似画中人。
苏言盈盈一笑:“师叔选的。弟子濯尘谢师傅,谢师叔。”
刚进衣铺时,苏言想也没想取了件粗布衣,沈郁瞧不下去。他瞧苏言与长鱼舟一般都是儒雅清秀之人,便按着长鱼舟穿着习惯选了几件。
“濯尘,好名字。”长鱼舟淡笑着望了沈郁一眼,继而道,“快落座吧。”
雅间桌子不大,可供四人两两相对而坐,长鱼舟本就是临窗坐着的,沈郁不动声色地绕过苏言,抢了长鱼舟身旁的座位。苏言没坐,站在桌儿旁给他们二人倒酒,毕恭毕敬地侍候旁侧,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的脸色。
长鱼舟和沈郁相视,心照不宣地看出对方的意思。沈郁转向苏言:“你不必如此。”
长鱼舟险些笑出声。想沈郁着实不善言谈,忙打圆场道:“你师叔的意思是,咱这儿没那什么夫子先生的讲究,虽是师徒相称,但我们只当你是自家孩子,日后无需这般,随意便是。”
不必如履薄冰,也无需讨好。
苏言虽小,可生得一副七窍玲珑的心思,自然明白长鱼舟未尽之言。他不免动容,眼底微红:“师傅、师叔……”
长鱼舟连声安抚,哄他坐下,又为他布菜。
都城住着的都是嘴刁的达官贵人,因而这边的厨子厨艺比别处好上太多。
奈何今日长鱼舟实在没什么胃口,草草夹了两口菜就撂下筷子,倚窗坐着,暗暗观察苏言饮食偏好。
沈郁见他如此,便知他定又肠胃不佳。下楼端了碗热粥给长鱼舟:“哥,之后你可有其他事要做?”
“我要天南海北地寻几位药材,再回竹崖山庄炼毒。”长鱼舟一笑,“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先陪你四处逛逛,可有想去的地方?”
沈郁不假思索:“逍遥阁。”
长鱼舟一笑:“正巧想说若你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逍遥阁逛逛。原先就许你的,我记着。”
沈郁心中一暖,低头应了声。
这一餐虽然少了长鱼舟,但凭沈郁和苏言两个正长身体的少年风卷残云,不多时饭菜便一扫而空。三人下楼时,恰巧听见有人谈论宁宅的案子,长鱼舟刻意放缓了速度支着耳朵留心去听。
食客甲:“你不知道?宁宅离着花街不远,昨儿好些人都看见了。那刺客头戴黑狼面具,手持黑金长剑。他不躲不藏,直推开正门进去的。”
食客乙:“竟这般张狂?”
“是挺张狂,”长鱼舟抬眼去看沈郁,眼神淡淡瞧不出喜怒,“谁教你如此的?”
后者神色有些不自然,偏过脸去轻咳了一声:“快走吧哥。”
长鱼舟瞥他一眼,登时腿脚不灵便,走得更慢了。
食客乙:“这……难不成是狐公子?”
“怎么会,狐公子虽也光明正大上门取人性命,但你何时见过狐公子用剑?”
长鱼舟步子一顿,无奈笑开:“原是跟我学的?怎么净学些这个。”
沈郁赔笑。
这时食客乙又道:“哦,我知晓了,是那个近些年名声乍起的少年刺客,名为兰——哎呦,谁拿花生砸我!”
沈郁耳尖泛红,不待他继续说下去,赶忙拉着长鱼舟出了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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