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年关将至,沈郁没再没日没夜的奔波挣酬金,只因前些日子他收到了长鱼舟的家书,说是要回来过年。估摸着日子,这几天也就到了。
予君阁中有座望月阁,楼阁建在崖畔,三层,雕栏画栋,飞檐勾月,坐在檐上,能瞧着青云悠悠,白雪皑皑,山路蜿蜒如龙,山下城镇坐落如卧狮。冬来好光景,都聚在这一阁之间。
这望月阁本是予君阁设宴用的,平日荒废着,近来成了沈郁的久坐之地,倒不为赏冬景。他在云谷那被风雪冰封了地方待了这么多年,早看腻了白雪。之所以日日坐在这儿,不过因为这里视野最好,能看见顺着山路上予君阁的马车。
等人的空档不妨练功,足踏飞檐,剑挑云霞,偶有飞鸟掠过,练剑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顺着飞鸟又落到蜿蜒山路上,遥见马车远远驶来,便又收剑蹲身,目光紧紧盯着那小小一黑点由远及近。
然只不过是辆予君阁运年货的马车,不是那人。
沈郁便起身继续练剑,寒风猎猎,他迎风出剑,衣袂翻飞。
等人的日子几乎是一成不变,转眼便到了除夕。
予君阁阁主易言之一年到头忙得焦头烂额,每年年关闭门谢客,放阁内一众刺客好好好休沐,自己也不理世事,卷行囊与池未央南下同游,阁中大小事务暂交由暮行与青鹭代理。
年底最是繁忙。青鹭顶着一对儿泛着乌青的眼底啪啪打算盘理这一整年账册的同时也不忘给劳碌整年的各位同僚在望月楼设了除夕晚宴,戏称是庆祝各位全胳膊全腿的活到了年末。
这说辞倒是贴切。
晚宴美酒佳肴样样不少,予君阁不让外人进内院,故而请不得伶人助兴,好在暗卿中还有像长吟和折枝这般卧虎藏龙的高手,方不算乏味。
折枝作女子打扮,额坠流苏,脚系银铃,舞步轻盈如随风摇曳的纱,展袖一舞如红蝶翩翩,他系着的鎏金红面纱挡不住含情脉脉的眸,回首一瞥眼波流转,人间绝色不过如此。
长吟作为乐师,他不似折枝一般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却是必不可少的淡墨渲染。身着一袭墨色云纹长袍,手抱紫檀象牙银弦琵琶,玉指或拨或挑间,乐声清脆悦耳,与折枝足尖银铃声缠绕相和,再和谐不过。
这一曲听得众人如醉如痴,一舞看得大伙儿神魂失据,而席间沈郁兴致缺缺,目光时不时朝着窗外飘去。座儿上并瞧不见山路,也不过心中焦急难耐罢了。
岁寒知他心中期盼,便附身过来与他低语一句:“今儿又下了雪,山上路不好走,想来是耽搁了。”她与沈郁说着话,目光却是黏在折枝身上,一刻也不曾错开。
沈郁低低应了声,低头抿酒。这酒是从宋珏酒楼运来的贺今朝,统共两坛,甜而不腻,清香怡人。
是长鱼舟会喜欢的。
怎还不来……
舞不知跳了几支,曲不知奏了几曲,觥筹交错间已是迷离。不知何时,窗外炸开一声响,沈郁抬眼望去,一朵蓝色烟花在苍穹炸开,绚丽夺目,继而是第二朵、第三朵……漫天花火纷纷绽放,点亮了苍穹。
“可以啊青鹭,”黑禹咧嘴调笑,“你这是把全镇的烟花都买下了?大手笔。”
青鹭茫然摇头:“我只管吃饱喝足,哪想得到这个。”
岁寒先明白过来,她拿手肘碰了碰沈郁,失笑道:“狐狸原先可从没买过烟花,今年沾你小子的光了。”
沈郁怔然,才回过神,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浅笑。
“抱歉各位,我来迟了。”
那人锦衣狐裘沾染着落雪,手里捧着汤婆子,眼尾嘴角勾勒着一抹慵懒的笑意。他仍是清瘦,无需白裘和薄雪映衬,面色便已是病态的苍白,可即便是瘦削羸弱,偏自有一番看似平和却又凛然的气场,好似什么都奈何不得他一般。
久别未见,长鱼舟浅笑望过众人,目光在掠过沈郁时多停留了微不可查的片刻,唇角不可控地上扬几分。
沈郁霎时心如擂鼓,不过是四个月零十天,思念却早已肆意疯长。
众人没觉察出这一边的暗潮汹涌,只笑道:“甚迟,罚酒三杯。”
长鱼舟笑吟吟上前,玉指捻过桌儿上酒杯兀自满上三杯,昂首一一饮尽,喝过酒这便是过了,歌舞又起。
沈郁先前给他在自己身侧留了位置。长鱼舟落座,又为自己满上杯酒,忽轻嗅几下,忽悄声问沈郁道:“诶,我怎么闻到贺今朝的味道?那酒还有没?”
沈郁一笑,把杯子推过去:“给哥哥留了一杯。”
长鱼舟举起杯子凑到鼻尖轻嗅,继而饮下一口,满脸陶醉,他忽眯着眼睛笑开:“好小子,没白疼你。”
沈郁抿抿唇,尚不知作何回应,这时身旁人从怀里掏了掏,下一刻,他郁手中一重,是两个荷包。
长鱼舟笑道:“压岁钱,绣着忘忧草的是你的,另一个是濯尘的。”
沈郁掂量掂量,其中一个轻飘飘,另一个握在手里就知道是一个金元宝,他盯着袋子看了看,尴尬道:“哥,哪个是忘忧草我分不清。”
坐在沈郁身侧的苏言莞尔一笑,垂眸指了指他右手的,沈郁遂将另一个递过去,苏言接过,沉甸甸的红色荷包握在手里,他一惊,恭敬给长鱼舟拜了个年,这才垂下眸子看那个荷包。
他二人的荷包一个样式,唯一区别是其上绣样,沈郁是如他表字一般的忘忧草,而苏言他自己的那只绣着栩栩如生的五味子。
苏言笑意微敛,心底似是响起回荡在山谷间的钟鸣之声。
五味子,皮肉甘、酸,核中辛、苦,都有咸味,此则无味具也。
而人生百态,酸甜苦辣咸本是寻常,莫太陷于过往,想来这便是师傅给他这锦囊的用意。苏言捧着锦囊,想有人在寒冬腊月里,在他心底燃起一捧火光,这大抵便是“甘”之味。
人生百态,确实如此。
另一边,沈郁打开那个轻飘飘的荷包,从里面倒出几片金叶子,一枚铜板。
沈郁捻着这枚铜钱,忽然扬眉:“铜钱镖?”
“不,”长鱼舟笑道,“是陪着我出生入死的铜钱镖。”
沈郁一怔,忽悄悄勾了勾唇角。
就在这时众人忽然吵嚷起来,起哄让黑禹唱曲,黑禹便当真上台去,五大三粗的汉子伴着琵琶声唱曲,他声音磁性舒朗,歌声洒脱,如江水奔流拍岸,别有一番韵味。
长鱼舟静静听,跟着叫了个好,谁知下个被催着唱曲儿的便落到自己头上。他忙摆手:“我就算了。”
然而众人认定了这个翩翩君子定然是妙音如琴,非要他上去唱一曲。长鱼舟被闹得久了,他无奈笑笑,起身把自己怀里的竹笛递给沈郁:“忘忧,劳烦你帮我吹个曲。”
沈郁颔首接过:“哥哥想唱什么?”
“《淇奥》。”
二人上台来,沈郁把竹笛凑到嘴边,曲调悠扬。长鱼舟清清嗓,薄唇轻启。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坐下有人喷了酒,有人目瞪口呆。
台上笛声一颤,沈郁见长鱼舟泰然自若,并没有想停下的意思,幸而他定力极好,硬着头皮可算是扛着长鱼舟魔音灌耳的歌声把这一曲吹完。
唱罢,长鱼舟丝毫没有半点尴尬,展颜一笑:“献丑了,各位。没听够我再来一段?”
座上折枝目光呆滞,非刃生生捏碎了一个酒杯,青鹭脸色惨白地松开了紧捂着的耳朵:“别唱了,行行好,大过年的……”
长鱼舟这方莞尔,大大方方走回座儿上,沈郁跟着他落座。台上换了折枝给大伙儿洗洗耳朵,乐声起,众人脸色终于好了些。
沈郁缓了缓神儿,凑到长鱼舟耳畔低声说:“哥哥装的?”
长鱼舟挑眉:“你怎知?”
“刚到无所羁的那晚,我听过哥哥弹琴唱曲。没这么,嗯……别具一格。”
那会儿长鱼舟喝得烂醉,印象不甚清晰,遂摆摆手笑道:“一年唱,年年唱,麻烦,干脆让他们一次听个够。”
沈郁恶从心起,玩笑道:“我可是知道哥哥的秘密了,如何?”
“来日为你谱曲,如何?”
长鱼舟笑时眉眼弯弯,声音磁性又温柔,像是玉珠落盘。二人贴得近,他的话音落入沈郁耳中,后者一时不查竟脸泛薄红,连忙向后退了退:“这可是哥哥说的,莫要食言。”
长鱼舟笑道:“自然不会。”
一顿年夜饭吃得热热闹闹,不多时打更声响起,这便又是新的一年。楼外老奴点了炮仗,鞭炮噼啪作响,炸得满地红白相间,甚是好看。众人便一同走出阁楼凑热闹去。
长鱼舟畏寒,没下楼去。沈郁也留在楼中,他推开窗子,山崖下的景色如画卷般展现在眼前,山下城中烟火点点绽开,虽远不及长鱼舟在山上放得那阵烟花雨绚丽,可远远看去,家家户户星星点点的灯火照得整个城镇灯火通明,那样简单平凡的烟火气,比清冷山崖之上更有尘世的味道。
“云谷是不过年的,不,也不是不过年,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像平常那样清淡的晚膳。”沈郁望着远处,眼底深邃,“不过那会儿也是盼着过年的。我与兄长自打六岁起便不住在一起,由云谷两宗分开教养,只过年时才能见上一面。”
长鱼舟揣着汤婆子站在他身侧,默默听他回忆。
“过年时祖父要考察我们的课业,除了背书要考,我与兄长还要切磋武艺,真刀真枪地打,直到其中一方伤痕累累站不起来,才算是结束。”沈郁深深吸了口气,“他武功比我高,又不愿伤我,总故意输我几招。”
“我一直望着他的影子,一直努力变成兄长的样子,想知道自己距离他还有大的差距。所以那次他放水,我发了很大的脾气。其实我明明知道兄长是心疼我,我明明知道的……”沈郁扣在窗框上的指节攥的发白,“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哥,我也想与兄长过过寻常人家的除夕之夜,我也想让他看看人间的烟火,我——”
沈郁说着一半,话音骤停。长鱼舟侧目望去,却见他摇摇欲坠,眉头紧皱,脸色惨白,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贝齿陷入薄唇,殷红在苍白唇上蔓延开来。
长鱼舟眼疾手快地将人揽进怀里,另一手先是扣上他的人中,无用,便只得先撬开他紧咬的齿关,同时出声唤他。然而沈郁目光涣散,呼吸紊乱,又是走火入魔之兆。
上次见沈郁这般还是因梦魇缠身,这次却是清醒之时,只怕安神香也无作用,长鱼舟只得抱着他坐下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在他头上钉下几根金针,慢慢等他清明。
外面爆竹声间歇,暗卿诸位各自散去,长吟上楼来取琵琶,一同上来的还有折枝和苏言。由是长鱼舟半身遮挡着,众人只瞧见了沈郁被他拥在怀里的境况,神色各异,长鱼舟强作淡定,小声道:“忘忧他不胜酒力。”
长吟神情赫然一副“不打扰,二位继续”,迅速抱着琵琶转身下楼。苏言神色说不上的微妙,正要转身下楼去时,长鱼舟立即唤住他。
“濯尘你先留下。折枝你们可否先……”
折枝满面担忧,出言打断:“忘忧又复发了?”说罢他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取出一颗塞入沈郁口中。
长鱼舟蹙眉:“又复发?”
折枝一怔:“你不知晓?这孩子心病有一阵子了,发作起来吓人得很。未央哥给他诊过,瞧不出什么毛病,遂炼制了倾心理气的药压制,治标不治本。”
长鱼舟抱着怀中人,心疼得吸气。这些年他对沈郁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家书上的寥寥数语,而这般重要的事,外人都比他知晓得多。他忽然忆起那黑衣人所言——你莫不是真将自己当着那家伙的哥哥?
确实,他这些年为沈郁做了什么,能配得上兄长这一身份?
长鱼舟自责的功夫,沈郁曈子渐渐有了焦距,不过仍是虚弱乏力,面上半点血色也无。他费力从长鱼舟怀中支起身来,心虚勾了勾唇:“哥,小毛病而已,不用太在意。”
长鱼舟又是心疼又是嗔怪,半拥着沈郁:“扶你回房。”
折枝知他们路上有话要说,便先行辞去。长鱼舟半搀半抱带沈郁回卧房,路上又问了问苏言情况,不过这事沈郁一直瞒着他,他也并不知情。长鱼舟只得叮嘱了几句,叫他平日里多照看着沈郁一些。
不多时三人到了房门口,苏言住在另一边的厢房里,天黑路远,长鱼舟让他先回去休息,自己照看沈郁。
原先沈郁初到予君阁时便暂住长鱼舟的厢房之中,之后长鱼舟久不在予君阁,他便一直鸠占鹊巢。前阵子又一心盼着长鱼舟回来,一时忘了要另寻住处,此刻沈郁站在门前,颇有些尴尬:“哥,我这就收拾收拾搬到……”
沈郁话说一半陡然一顿,想起苏言所在厢房是风霄别苑的最后一间。
长鱼舟将人往怀里按了按:“住着吧。”说着半抱着沈郁进了屋子。
其实沈郁体力早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不过仍是贪恋温存,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后者却真当他是纸糊的人,搀他坐到床上后便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沈郁一激灵,捉住他的手。
长鱼舟蹙眉:“做什么?”
沈郁语塞,硬着头皮被长鱼舟剥得只剩里衣塞进被子里,后又被喂了杯水,这才安安稳稳躺下身来。
几年未归,房中变化并不大,细微差异长鱼舟没顾着细看,只先在立鹤香炉内燃上沈郁用着的安神香,随即褪下衣袍熄了灯。沈郁抿了抿唇,开口:“哥,能点支蜡烛么?”
长鱼舟抬眸望他一眼,随即点了烛灯过去与他同塌躺着。
窗外寒风呼啸,树枝剪影在床上摇摇晃晃。
一片诡异的静谧中,长鱼舟先开了口:“这些年对你疏于照料,我很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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