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淮没想到，再见到念汐时，竟是这样的光景。
当年战事正焦灼之际，眼见着上清九天渐渐落了下风，是他在背后放了一箭，正中念汐后心。
一眼万年，一念之差，一夕之间，一无所有。
“我信你怜你助你，到头来却换得穿心一箭，若重来一次，我必亲手杀你！”
“我等你，来杀我。”
回忆总是伤人，现实亦如是。
念汐一抬手，漫天盘旋的伤魂鸟纷纷落地化成人形，自动排成成整整齐齐的队列，仿佛只要念汐一声令下，就能全力朝敌人杀去。
然而念汐却是手掌一翻，之淮便不可控制地朝她飞去。
她有力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脖颈，留下淡淡的红痕。
之淮此刻已是动弹不得，瞧着念汐左眼眼角下一颗小小的赤色泪痣，更觉心如死灰。
他努力了这么久，他花费了几百年的时光只为做成这一件事，却眼瞧着胜利的曙光又重新消失在茫茫无边的黑暗里。
这叫他如何不生恨？
离她越近，他的心便越痛。
“或许我应该叫你，白祈安。”
念汐眼中倒映出之淮苍白的脸色来，可如今她心里已经没有了怜惜，甚至也没有汹涌的恨意，只是好像缺了一块，有零星的酸涩，但就这是这样的情绪也很快消逝，最后只留下彻底的冷漠。
她想，她此刻应该是怨恨的，愤怒的，于是她手下继续使劲，之淮竟支撑不住，变回了原形。
月照千里白软乎乎毛绒绒的触感似是灼伤了念汐一般，刺得她松了手，之淮便直直跌落下去。
此时沈子昂恰好赶来，一个跃身化出孔雀真身，展开双翼一个俯冲，才算顺利接住了之淮，使其免于掉落岁绝沉渊。
念汐冷眼看着，当年，自己就是被这家伙兔子般纯良可爱的外表迷惑放松了戒备，亲手培养出了一支射入自己后心的冷箭。
说到底，这家伙本质上还是只狐狸罢了，狡诈的狐狸。
正想着，有一道寒芒自她眼前划过，直直朝着惊魂甫定的沈子昂和之淮而去。
念汐下意识伸出长戟一格挡，那寒芒撞击在长戟之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是一枚碧水针。
她抬头看去，云鹤不知何时来了，此刻正背着手缓缓下降，落在她的身边。
“元汐，你终于回来了。”他的语气里带着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得偿所愿的喜悦，满含着绵绵的思念。
念汐表情淡漠，敛眸敷衍一句：“是的，我回来了。”
“为何不杀了他祭旗，毕竟当年就是因为他，姐姐消散，伤魂军被压在岁绝沉渊忍受冰火两重天，你我亦分别了几百年！”云鹤有些激动，拉住了念汐的手臂。
“元善。”念汐将手臂从他手中抽出，平静道：“我要留着他回去报信，伤魂军卷土重来的消息由他这个平乱的大功臣来宣布，岂不是刺激？”
沈子昂已经抱着之淮落在了沉渊边的土地上，仰头沉痛地看着他的小徒弟。
“回去跟你们的主子报信吧，我，伤魂军主帅元汐，回来了。”念汐说完，一扇袖子，将上清九天的四人扇出了衰帝牌坊之外。
“就这样放走他们，未免可惜。”元善嘴上说着可惜，脸上却是一派胜利者的自得。
此时，一流火从天而降，眼看就要落到元汐身上，她不过眼神一动，那流火顷刻间便在空中焚烧殆尽，风一吹便消散得连渣子都不剩。
元汐收了手中长戟，召集伤魂军，便要离开岁绝。
“你要去哪里？”元善一把抓住堪堪起飞的元汐。
元汐回头看了他一眼，简单利落地回了两个字：“洛州。”
元善眼神一闪，嗫嚅道：“洛州杀戮过甚，因天罚降下，已经全州覆灭了不复存在了……”
元汐如遭雷击，仔细咂摸了一下全州覆灭的意思。
“梅鸿雪也死了？”
要知道，她可是拥有不死之身的。
元善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拿出一个幽蓝色的琉璃瓶来，里面飘荡着一星亮光。
“梅鸿雪身上留着姐姐的一丝神力，所以才能不老不死不伤，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月坤国破了，梅鸿雪也死了，洛州已无再去的必要了，为今之计，是尽快找到姐姐散落的其他神力，才能早日迎姐姐归来。”
元汐无声望天，洛州的雪就好似一场梦，梦里争斗不休，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是非成败转头空，连青山都以不复存在。
“汐汐，我们先回巨克谷吧，这个时节巨克谷的荷花开得甚好，你不是最喜欢荷花了吗？ ”
元汐面上有些迟疑，她喜欢荷花吗？
接天的莲叶和田田的荷花是很美，自己没有理由不喜欢，而且莲子莲藕都很好吃，大家都说自己喜欢荷花，自己也没有理由讨厌荷花。
大概她是喜欢的吧。
洛州一趟，她还是与之前有了不同。
洛州的爱恨刻骨铭心，疼痛与甜蜜都是如此的真切，而如今，一切却如蒙上了一层水雾，朦胧梦幻，她身处其中却又像是置身事外，如梦似幻。
若不是洛州的经历，她不会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或许所有人都是这样。
但是洛州的风雪告诉她，不是的。
“你先回去，我想在这里走一走再回去。”元汐淡淡道。
“也好，我先回去给你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元善看起来十分雀跃，很快转身离去。
与这边的欢快氛围不同，上清九天，却是一片惨淡。
沈子昂将月照千里白形态的之淮抱进了药君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婆会有的，老婆会有的，你清醒一点，你清醒一点啊……”
“师父！师父！快救命啊！”
药君府里拿着药篓来来往往的仙使们眼疾手快地护住怀里的仙草，闪身躲到一边，为再一次火燎腚般匆匆而来的沈子昂让开一条道来。
他一只脚刚跨进门槛，便见里头正炼制药丸的二师兄沙泽从青绿色的炉鼎后探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来，吼了一句：“吵什么吵！师父外出采药去了！”
说罢，沙泽重新举起笛子放到嘴边。
这一炉乃是需要仙乐作引的生发丹丸，不知被这绿毛鸡嗷嗷了这么一嗓子会不会失去原有的功效。
沈子昂被这一嗓子震慑住，将伸出去的脚又迈了回来，转身便往藏丹阁而去。
藏丹阁里，三师兄玄素正捏着兰花指清点新封装好的丹丸，并登记造册。
沈子昂风风火火地进来，一把就撞飞了他手里的名册和墨笔，墨笔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墨汁飞溅，尽数落在玄素白净的脸上。
此时沈子昂已经眼疾手快拿了几瓶灵丹妙药装进虚海，又一溜烟儿地冲了出去。
玄素反应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仔细看了一下自己现在的“麻子脸”，不禁仰天长啸：“绿毛鸡！你上次欠的丹药钱还没给！还敢到老娘这里拿药！想死嘛？”
后面一连串的咒骂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听见隔壁沙泽这个秃驴在怒吼：“天杀的，能不能给老子安静点！！！！！”
声音嘹亮，响彻云霄，连药君殿的屋檐都为之抖了三抖。
此刻沈子昂已经闪到了药君府外，听的身后一阵阵的鬼哭狼嚎，他不由将别在腰上的祈安拽了下来，毕竟刚刚要快速地搜刮藏丹阁，手里抱着这么个小可爱实在是不方便。
祈安弱小可怜无助的身影似乎比刚刚更加单薄了，双眼无神，大耳朵无力地耷拉着。
“你可别死啊，你可还欠着我钱呢，要死等把欠的钱还了再死！”
祈安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沈子昂一边赶路，一边伸手将他即将合上的眼皮扒拉开：“等等！你老婆还没追回来呢！你就忍心看着到手的老婆让那个臭不要脸的给拐跑了？”
祈安的眼睛微微睁了睁，气若游丝道：“我已经尽力了……”
他回想起元汐看他的怨恨冰冷的眼神，心中又是一痛，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沈子昂赶紧用袖子给他擦嘴，一时没看路，直直撞到了一块坚硬物品上。
“嘶——”沈子昂捂头，但见是邵欣妍、严嘉运和谷遥三人，正搬着一块红布遮盖的……
“这是什么？”
邵欣妍扯下盖着的红布，一尊真人大小的元汐神像便展现在了沈子昂面前，连头发丝儿都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随风飘荡。
这便是祈安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雕成的相思月神像。
“他干的？”沈子昂指了指怀里的白色毛茸茸。
面前三鬼点头。
“造孽啊！我真是欠了你们的！”沈子昂痛心疾首，帮三鬼把遮挡神光的红布盖上，他们才能继续扛着这尊神像，“扛上，跟紧我。”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神山明澈之前，过了眼前这座雅致的青石拱桥，便是池清帝君的地界，秦蓁上神亦居住在此，这世上没有哪里的羽渡花开得比这里更好了。
“我真是欠你的……”沈子昂一向脸皮三尺厚，此刻竟现出微微的腼腆之色来，硬着头皮过了桥。
秦蓁池清皆不在，守山的仙使见了沈子昂倒是颇为热情。
“我家帝君和君后特地嘱咐过，若是少主来，要将一物转交给您。”
沈子昂原本因为正好避开二人而长舒了一口气，此刻听了仙使的话，便更觉局促起来。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他见到那锦盒之前。
一素衣仙使将锦盒双手奉与沈子昂跟前，盒盖敞开着，里面卧着两朵光华绚烂的红色羽渡花，一见便知，绝非凡品。
“君后说，若是还有需要，随时来取。”
沈子昂郑重地接过，眼含感激：“多谢，多谢。”
但若非不得已，他是万万不会再踏足此处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祈安，心中一苦：我真是欠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