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两国边境。
雪原茫茫,大齐军营暂时驻扎于此,军靴马蹄一遍遍踏过,将厚实的冰雪碾成了泥。
“据传回的军报说,西戎军已然深入南江腹地,攻陷王都不说,看架势还要夺占商路,实在是……”
军营中,身着常服的长者留着一把山羊胡,在雪地里背着手踱步。身侧跟着的男子则年轻许多,面容英朗身形挺拔,铠甲也是将帅的规制,一看便知地位不低。
萧绍静静听着,应道:“南江近年来得意忘形,这次西戎动手,是要打服才肯罢休了。”
五年前,南江在大齐这里打了胜仗,趁火打劫一番后便忘了青天高、黄地厚,愈发猖狂不知收敛。大齐为养精蓄锐时常忍让,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西戎民风悍勇,可没有大齐这样的好脾气。
今日战况,早在大齐众人的意料之中,他们虽不欲掺合其中,但若说心里话,也是要道一句解气的,然西戎和南江人都不傻,未必会放任大齐做这个得利的渔翁。
若两方争执不休,逼大齐出手……
萧绍眸色微微一沉,道:“霍侯不必忧心。毕竟,淮州军早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那时江山初定,淮州军实力尚未恢复,面对南江的趁机入侵,只有派出地方守军硬着头皮迎战。可今时不同往日,作为最了解淮州军情况的人,萧绍不会因潜藏的战争隐患而过度挂心。
说起淮州军,被称作“霍侯”的长者停下步子,原本面上的严肃去了大半,连声责怪:“你说你,有淮州军在,何必揽这巡守边境的苦差事?难为陛下生怕你不明边境形势,还派我这个老家伙来帮你一把!”
当今陛下器重萧绍,自是想让他尽早积功造势,也好封给他更高的爵位官职,最好承袭父业,不辜负天子多年来的苦心栽培,他也确实争气,沙场历练几年后立下不少军功,在朝堂站稳了脚跟。众人皆以为他将留在玉京,过几年安逸清闲的富贵日子,谁知这次他突然跑去请旨,执意要来这战火纷飞的边境巡戍,起初陛下不准,但架不住他态度坚决,最终还是应允下来。
明眼人都清楚,此次邻国形势紧张,但大齐被卷入战争的可能性并不大,所谓戍守边疆安定,说白了就是日日放哨站岗,偶尔救几个落难的老弱妇孺。耗时太长,功劳又小,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偏偏被萧绍给看上了,即使霍侯看着他长大,对他足够了解,也怀疑他是不是一时昏了头,转了向。
萧绍沉默着,没有辩解。巡边之事,朝中任何一个武将都可以做,尤其是在明知不会遇袭的情况下,放在所有军务里也是最简单的一级。从陛下到霍侯,再到自己的父亲,没人明白他这样做的缘由,只有他自己懂。
执念,执念难消。
之所以坚持来此,不是他昏头转向,不明白什么对自己更有利,只是因为他想了却心中一桩执念罢了。
此地离南江王庭很近,脚程快些不过一日多的路程。到了这里,也许他能听见些许故人的消息,继而告诉自己:往事已矣,何必再耿耿于怀。
可现在,萧绍知道,这份执念是再难消除了。
见他不答,霍侯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不由叹息:“宣城公主意外与南江王室失散,现下虽在我方营地,但迟早也要回去。继淮,即便当年情分深重,现在也必须忘记了。”
“我知道。”
饶是执念未消,但萧绍不是不知分寸的人,眼中静寂无波,如同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早在五年前和亲圣旨下达的那晚,他们两个就没有一点关系了。等到她病愈,他会亲自率兵越过边境,护卫她回到南江王庭。
“不过公主殿下身边仅有一个侍女,竟真的成功自南江王都一路穿过边境,途中遭遇叛军袭击也成功脱身,实是福气庇佑啊。”
南江国内现在乱成了一团,不仅有西戎大军劫掠,还有南江内部涌现的一部分叛军,尤是危险。面对这样的情势,纵是男子,也未必有宣城公主一样的胆魄。
霍侯感慨完,心下有些犹豫,但还是对萧绍道:“公主尚在昏迷,不知何时能醒来。你若得闲,还是找个时机去看看吧。”
身为长辈,他告诫萧绍早些断了念想,可小辈太懂事,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惋惜。造化弄人,当年那样相配的少年少女,怎么最后就落得个这样的结果呢?
罢了……反正留不住,能多看一眼就看一眼吧。
……
边境条件艰苦,寒风呼啸,大帐中却温暖而宽敞。
从山洞受解救来到大齐军营,已经过去了两日时间,而虞静央依旧紧闭着眼,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军医过来看过,却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有开出祛寒退热的药方,叮嘱好生将养,尤其不可着凉。
晚棠守在榻前侍药,看见来人后精神一振,正要起身行礼,又被示意噤声。
“怎么样了?”
萧绍立在几步之外,话意不明。但晚棠会意,面上含着忧虑:“回世子,殿下已经退热了,但还没有醒来。”
这是方才军医向他禀报过的话,说公主染了风寒,加上原本身子就虚弱,病情便愈发重了。
萧绍的目光移向榻上沉眠的女子。同几年前相比,她五官未变,脸颊上的肉却轻减了太多,明明无声无息昏睡着,还是轻颦着一弯柳叶眉,脆弱含愁的模样,像一方精致又易碎的白瓷。
你不是很喜欢他吗,为什么得偿所愿嫁了过去,看起来却还是过得不好?
对于他的心声,虞静央无知无觉,双手安静地交叠在一起,露出苍白的指尖。
萧绍无言盯着,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他单膝一屈蹲了下来,握住虞静央一只手腕,不由分说卷起层层衣袖。那一截纤细白皙的小臂不像从前那样光滑细腻,随着布料被掀开,露出一道长长的旧伤疤,仍是青紫的颜色。
那么狰狞,那么刺眼。
“萧世子!”
晚棠惊呼出声,却不敢上前阻拦。萧绍呼吸巨颤,几乎压不住心头翻涌而起的戾气,厉声问:“怎么回事?!”
“这,这……”
晚棠面上是肉眼可见的惊慌,支吾半晌不知该怎样说,半晌过去,眼眶却渐渐红了,泪水蓄在里面打转。
突然,她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萧绍面前,如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的袍角,悲声哭泣:“求世子救救我家殿下!南江王室残暴,日子实在难过——”
晚棠的话没说完,榻上昏睡的女子如同回应一般,身子毫无征兆地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萧绍一惊,正要传唤军医过来,转身之际,手却被一把拉住了。
他浑身僵住,一回头,发现虞静央没有醒来,只是双唇轻动,胡乱唤着“兄长”“姑母”,无助又委屈,如做了噩梦一般。
她之后还说了什么,但声音微弱,实难听清楚,萧绍屏住气息稍稍凑近,紧接着,一句含混不清的呢喃飘进耳朵,却像秤砣般直直砸进了他心里。
“阿绍……”
在山洞救下她时,萧绍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忽略那声轻唤,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可这一次无可逃避。他呼吸凌乱,如避蛇蝎般向后退了两步,再也无法自我欺骗下去。
不是说过爱上旁人了吗,现在为什么又这副姿态,对曾经亲手抛弃的人念念不忘?
虞静央,你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连风声都那样萧瑟。萧绍牵着马从淮州赶回玉京,一心只念着那位与他冷战多日的小公主,浑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少年时年轻气盛,两人在一起打情骂俏,偶尔话不投机便要闹别扭,但脾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消说几句好话或送份称心的礼物,很快就又和好如初了。
这么久过去,合该消气了。
萧绍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赔礼,一边暗怪皇帝和自己的父亲。要不是他们非要逼他去淮州军中历练,自己怎么会这么久见不到阿绥,又被迫和她冷战这么久?
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就算她气性再大,他也有法子哄好她。
等他买一份阿绥最喜欢的点心,再去公主府找她道歉,这点小事便过去了。
萧绍如是想。可是这次,一切却与他心中预想的发展不一样。
当萧绍兴冲冲赶到公主府时,虞静央正在房中绣着嫁衣,金丝银线织锦绣珠,是极为明艳的正红,入眼精致又华美。看着这副场景,萧绍按捺不住,心头雀跃狂跳。
难道……母亲已经向陛下求了赐婚的旨意?
他忍着激动来到少女面前,询问时都开始结巴,虞静央却没有和他一样的喜悦,姿态冷淡地否认了。
萧绍愣住:“那、那你这是……”
虞静央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放下嫁衣站起了身。
“你与我生气,过了一个月才回来求和,不觉得太迟了吗?”她道。
他明明给她寄了很多信,她自己端着架子不回,原来是在这儿等他呢。
萧绍很快又笑,以为她还在使小性子赌气,主动服软道:“阿绥,是我不好,以后就算去淮州,我也一定在离开前先找你,不和好就不走——”
他说着,想像往常那样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萧绍再度愣住。
“不必了。”
虞静央没有顾虑他,也没有露出笑意,自顾自站起身:“整日吵完又和好,和好后又吵,没意思,我觉得很累。”
她言辞冷漠,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活泼娇俏,令人感到陌生。明明只过去一个月,却像分开了许多年。
首更三章,v前可能压字数赶榜,稳定后老规矩日更~存稿很足,稳稳的幸福~(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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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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