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炉燃着,壶里煎的药翻滚起来,咕噜咕噜声响满整个屋子。简明月正在绣着一条手帕,上面是一簇红豆,压在枝头,旁边是王维的《相思》,正绣到“愿君多采撷”的“君”字。听见声音,她放下帕子,用布包着壶把儿拿了起来。离了火,药还在炉子里咕嘟着,只是越来越轻,直到停止。
没了药壶的咕嘟声,那道粗重的喘息又清晰了起来。简明月尽力让自己忽略,一味的看着药壶里平静下来的药。黑乎乎,一眼望不到底。渐渐出了神。许是人老了的缘故,人一老就爱回想以前;亦或是昨日于报纸上表彰抗战期间卧底敌方的英雄名单上的“莫迟归”三个字,如今总是动不动就愣神,一愣神,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年轻时也想,可从没有像如今这样日日想,时时想,醒来想,睡着想,梦里也想。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剪短了的发,弄成男士的样子,抹着蜡,一丝不苟的贴在头上。一身男士长衫,长身玉立。回眸,瓜子脸,眼睛明亮亮,眼尾上挑,随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一杆葱的鼻梁,薄嘴唇。
越想心思越动容,嘴角渐渐扯起了一个笑,眼眸一动,却看到炉子里药汤上映出的脸。
一双长而纤美的眼,眼尾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梁,圆润的唇。仍然是一副美人样,可时间到底在这张面容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原本光滑紧绷的皮肤略显松弛,几道淡痕夹在眼尾里,眼也不如年轻时清澈明亮,雾浊浊如蒙上了一层灰。
一见那药汤上的面容,刚刚扬起的嘴角便僵硬了下来。窗外突然一个乍响,她猛地看去,一只鸟撞在了玻璃上,扑棱着翅膀掉下去了。
紧接着,那弥漫着死气的床帐里传来了嘶哑的叫声,“药呢?”
简明月来不及平复被惊吓的心,连忙摸了下盛着药的碗,温的。她慌乱的心一下子松了些,还好没有凉,不然又要重新热一遍,还得听着床上人断断续续的训斥。
“这呢。”她拿起药碗,端了过去。
床上人挣扎着起身,她连忙坐在床边,捞着那人的后背,使劲把人捞到自己身上。一瞬间,一股混杂着药味的浓烈衰败气息扑面而来。那人觉得坐着不舒服,伸出干瘪露骨的手抓着她,死命的往上攀。像是地底伸出的腐尸的手,死死抓住她。
喂完药,把人放好,盖上被子。她走回之前坐的地方,拿起没绣完的帕子,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君”字,眼神逐渐从死气中透出了些温和的亮光,但又仿佛洇润着数十年的雾气,看不分明。
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不过刚刚十八,年岁不大,可早已是惊艳整个京城的花旦,京城贵人里追求者不乏少数,可都是带着追逐猎物的心思来的,把得到她当做值得炫耀的功绩。
那些源源不断送来的礼物,玛瑙、翡翠亦或是珍珠,她都只轻轻抬起眼皮,眼中丝毫没有惊喜或好奇,这样的东西她已见惯了,再没有初次见时的惊奇,只是让人随意的放置在桌上,仿佛那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金钱易得,真心难求。
“那么多少爷找您,您一个也不答应吗?”侍女一边给她卸妆,一边问。
“他们找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为了什么,答应了他们不就是把自己卖了吗?”简明月拆着头花,不以为意。
“那张少爷呢?您的演出他次次不落,风雨无阻,什么时候出了新奇玩意,他立即给您送来,之前那次,您演出完下了大雨,我们还未回到园子里,又未携带雨具,想着必定得被雨着透了,谁承想张少爷冒雨给您送来了伞,伞送来,只说一句‘小姐注意身体,勿要受凉感冒’就又着雨回去了,听说,当晚就烧起来了,吃了半月的药才好利落。幸亏有张少爷,小姐才没被着到,否则,您哪里能吃得消呢?”说着感叹起来。
简明月叹了口气,“张少爷不过是比旁人多些耐心罢了,本质并无二致,若是哪一日他没了兴致,我不过和那些被公子哥抛弃的女人无不同。是生是死,全凭他人掌控,就算是梦中都不安稳。”
“理是这个理,可我们毕竟是女人,哪里能有选择的余地,有人喜欢,就是我们的万幸,趁着年轻,没准能攀上高枝,保个后半辈子衣食无忧,那已经是天赐的福分了。”
“我只想求一个真心人。”简明月看着手中的帕子,手指不住的摩挲着上面的红豆刺绣。“万两黄金容易的,真心一个也难求。”
“诶,你这小孩,在这做什么呢!?去去!”帘子外响起了一道训斥声。
“谁?”简明月问道。
“小姐”问外进来一个小厮。
“刚刚外面怎么了?”简明月问。
“没什么,就是一个小孩站在帘子后,要进不进的,我给轰跑了。”
简明月嗯了声,“你来做什么?”她见过这个小厮,是时常在张瑞先身旁的。
“张少爷请您去平安饭店。”小厮道。
“不去。”简明月一口回绝。
“这”小厮面露难色,“小姐,此次张少爷在平安饭店设宴,并非仅仅是他个人的意思。京中好几位您曾经合作过的戏班主都在受邀之列,您若不去,便是不给这些人面子,往后在行会,怕会有诸多不利于您的流言传出。小姐您一向聪慧,当知晓其中利害。”这最后一句,透出了威胁的意味。
简明月皱眉,心中烦躁,这张瑞先几次三番约她吃饭不成,干脆使出这般手段来了。
一想到要与那张瑞先虚与委蛇,见他那张虚假的嘴脸,内心便一阵翻江倒海,可在这行当中,人脉和声誉就如戏子的生命线。若是被传出不利的流言蜚语,只怕自己多年来辛苦经营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罢了。”简明月深吸一口气,“你去告诉张少爷,我之后会去。”
小厮走后,简明月起身,打算去换晚上去饭店的衣服。
平安饭店是京城最大的一座饭店,来这里吃饭的都是有名有望的人。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平安饭店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富丽堂皇。饭店的外观犹如一座欧式的宫殿,高大的门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简明月下了雪佛兰。她梳着双髻垂丝前刘海的发式,穿一身月白蝉翼纱旗袍,两只手从袖子里露出来,和旗袍并没有分明的界限。她站在那里,像是一块白润的玉,走起路来,旗袍上被灯光打出的流光波纹晃动起来。
她一路走,一路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走进大厅,只见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将整个大堂照耀的如同白昼。刚走进几步,便见里面楼梯上下来人,走近一看,是出来迎接的张瑞先,以及他后面的众班主及其徒弟等人。
她轻轻一扫,脸上露出虚寒的笑容,“张少爷,今日怎得如此兴师动众,叫众位班主都前来作陪?”
张瑞先微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简小姐说笑了,今日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与各位一同聚聚。简小姐平日里忙于演出,甚少有机会与大家相见。今日难得有次闲暇,自然要好好叙叙旧。”
简明月表面上微笑点头,“张少爷有心了。”心里却早已看穿对方的冠冕堂皇,此次聚会必会有些名堂。
她随着张瑞先穿过众班主,眼神不断扫视着眼前人的面容,在扫到一个人时,眼神微微停顿了下,而后又自然的划过了。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满脸稚气,在这场虚情假意的宴会中,他就像是迷失在丛林里的小鹿,让人可怜、可爱,由此更令人产生疑惑,这样一个功利满满的宴会,缘何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是何身份?
等到所有人都落坐,张瑞先便开始让侍者上菜。随后所有人都吃了起来。
简明月对这些珍馐美味提不起兴趣,毫无胃口,张瑞先却还不断献殷勤,每一个菜都要给她夹,更是让她感到食欲全无。
抬眼扫视,正好看到了那男孩大口吃肉的模样。毫无娇柔做作,就像丛林里的小兽物,在这虚与委蛇的人们显得可爱极了。简明月没忍住露出了一个笑。正巧被身旁时刻关注她的张瑞先注意到,顺着简明月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那个男孩,瞬时脸色阴沉了下来。
“这是谁带来的?”他出声询问。
“张少爷,”一个班主连忙起身,满脸堆笑的解释道,“这是我的侄子,刚从乡下过来,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有些不懂规矩还望张少爷您多多包涵啊。”
张瑞先微微皱眉,眼中不悦,冷声道:“不懂规矩就敢带到这种场合来?这像什么样子!”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人都不禁微微一颤。
李班主更是拉不下脸。
简明月见此,轻轻拉了下张瑞先的衣袖,笑着打圆场:“张少爷,他不过是个孩子,初次来到这儿,难免好奇。您别和他一般见识,咱们就当多了一个有趣的伙伴,不是吗?”
这一个拉衣袖的动作,再加这一句“咱们”,瞬间把张瑞先哄得和颜悦色,扯起了笑容。看那男孩也顺眼了不少。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场风波就在简明月这几句话中化解了。
那男孩抬眼扫了简明月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城府。
饭到中旬,张瑞先终于讲出了他此次聚会的目的。
编一出新剧,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日本将军。
这消息一出,众人议论纷纷,心中五味杂陈。他们虽听闻日本人烧杀抢掠的恶行,却并未亲眼所见,难免心生疑虑,既不愿全然相信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又不敢轻易忽视其可能性。可让这全城上上下下都搬走,那又不现实;备军御敌,中央军都节节败退,他们又能做什么?于是政府一商量,决定投其所好,以礼相待,期望以此平息可能的波澜。
听说,这位日本将军喜欢听戏曲,于是,编排一出新颖绝伦、令人叹为观止的新剧,便成了当务之急。
至于这排戏的任务,张瑞先便提前领了下来,这样的话,他想见简明月,那自然对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听到这些,简明月了然,心中冷笑一声,方才明白今天这聚会的原因,同样也明白了张瑞先的心思。以公事来找她,她自然没法子拒绝她了。因为若是拒绝,那她以后可就在这京城混不下去了。张瑞先这是软硬兼施。
众人开始说男女主角的选角,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女主角必然是简明月,一个是她的名声,另一个则是张瑞先的原因。
至于这男主角,众人看着这众班主的众帮徒弟,谁都想演男主角,不仅是可以和简明月接触,而且,和简明月出演一场戏,那就会一炮而红,谁不眼红。
简明月看着这些争抢角色的人,眼神中露出了轻蔑的神色,眸子一转,看向那男孩,却见对方沉默的坐在椅子上,全不似那些人那样,一只放在桌子上的手控制不住的捏紧拳头,微微发抖。
这一幕,让简明月更加好奇这男孩了。她突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争吵的宴会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简明月,惊奇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男孩左右看了看,不明所以的看着简明月,“您是在问我吗?”
“不问你还是问谁?”张瑞先怼道,心情很不好。
“是你。”简明月道。
“我,我叫莫迟归。”莫迟归眨着一双大眼睛,老老实实的回答。
“莫迟归。”简明月细细念了下,“名字不错,你父母对你定是心心念念。”她笑着说。
莫迟归也笑了下,“是。”垂下眼的一瞬间掩去了眸中的痛苦。
“会唱戏吗?”
“会唱一些小生。”莫迟归低着头,不好意思的说。
简明月心中微微一笑,这人的身段极好,就像刚刚吃饭,即使那样大口吃肉,也颇有风度,可见必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只会一点。
“他不过就是个外行,他这样子能唱成什么样?简小姐,您就别管他了!”一个徒弟不满道。
“闭嘴!”他的师傅训斥道,“你坐好,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说话!”
简明月扫了眼那人,嗤笑一声,“既然你认为他不好,那你和他比试一番不就好了?”
“比就比!”那人猖狂的看着莫迟归。
他师傅极力劝阻他,“你给我好好坐着吧,别丢人现眼了!”可他越是这样说,那徒弟就越是不服气。
简明月便道,“比试一番也无碍。”这一场比试便算定了。
火炉哔啵哔啵的响着,简明月终于绣好了手帕上的最后一个字。她举起帕子看了看,而后手捧着那一簇红豆,贴在了胸口,“黄金万两容易的,真心一个也难求。”
这一句诗,一方帕子,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把她拉回了从前,可再一睁眼,仍然是哔啵响着的火炉,漆黑的床帐,里面潜藏着**的喘息。她忽然洇湿了眼眶,“霎时把七情具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声音哀怨凄婉,令人闻之落泪。
句调刚落,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老太太,外面有一个人说要见您。”这是女儿给她请的保姆。
“谁?”简明月擦干眼眶的泪。
“是叫莫迟归的一个人。”
猛地站起,帕子来不及抓住,飘悠的下坠,落在地板上。“你说什么?”她抖着声音,向前走,却踉跄两步。
“是叫莫迟归的人。”保姆以为简明月没有听见,于是加重声音又说了一遍。这重重的声音让床上的人无意识的呻吟一声。简明月瞬时觉得通体冰凉。
她走到床边,看了眼那人,见那人仍然闭着眼睛,抬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她扶着门框,缓了会儿,给床上的人掖了掖被子,向门口走,走了一半又折了回去,捡起地上的帕子,看了看,放进了衣服里。
“老太太?”保姆又喊了一声。
“来了。”简明月拉开门,外面眼光很好,照进黑黢黢的屋子里,晃得她眼眶流了泪,她不自禁的抬起手,挡在眼前。
一人在对面,穿一身休闲服,站的笔挺,看到她,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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