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初现,驿馆内外已经忙了起来。
姜颂宁醒得早,提前做了准备,带着范雨晴先走一步。
范雨晴上马车前,还依依不舍地同昨日认识的小姐说话,催了两次,才入了车厢。
姜颂宁因梦醒了一次,睡得不好,半垂着眼靠在车壁上休息,听对面时不时的叹息,复又睁眼。
“那尊玉雕是个极为厉害的匠工做的。真能修好?你说的那个人,是姜家铺子里的?”范雨晴扯着绣帕,憋不住问了出来。
“完好如初是不能了。几无瑕疵,或许可以一试。”姜颂宁端杯饮茶,压下困倦,“那位老师傅,是我陪嫁铺子里的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范雨晴听说姜颂宁和姜家关系不好,去年蒙陛下大赦,姜家人得以回京,但始终不曾与远在定阳的姜颂宁通信。
是以,范雨晴只以为她是存了找娘家人帮忙的想法,还担心人家不知其中厉害,不能卖力办事。
听罢,范雨晴心放回肚子里,闲谈般问道,“你在青州怎么还有铺子,在这边有亲戚?”
亲戚是没有的。
旧识倒有几个。
她在青州休养的时日不短,笼统算来,有**个月。
最开始那几十天,找来城中最有名的大夫,也不见效果,还以为只能顶着红肿水泡过一辈子,满心伤感地在青州置办了一些产业。
病症好转后,她有了力气出门,在这时又知道了薛亭洲这个人。
家中写信过来,委婉表示,若她的脸不能恢复原样,在京中议亲有诸多不便,劝她在青州多待一阵,或是干脆在青州这边精心挑选,找个不在意容貌的可靠男子。
她双亲已逝,不好忤逆家中的意思,只好安心住下。
父亲给她留下许多资财,她手头阔绰,进庙拜佛给足香火钱,为积福报,还资助了几个出身寒微的学子。
巧合之下,把薛亭洲当成了没钱又格外好脸面,但分外争气的书院学生。
后来她和薛亭洲往来渐多,不知道从哪里传出闲话,说她面纱之下丑陋不堪。
而薛亭洲正是瞅准了姜家给的好处,才没有拒绝她的纠缠。
她日日不露真容,早有学子好奇。而薛亭洲的出色,大家有目共睹。
这些闲话把他们俩绑在一起,很快就传了个遍。
而姜颂宁绝无戏弄看轻之心。
但全是因为她,他才会陷入这些闲言碎语当中。
时值八月,她知晓这些,连忙跑去藏书阁找他,其余学子相约游湖,他一人在藏书阁顶楼,帮先生编撰书册。
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她满脸通红:“我没有那样想你。你不要误会。”
“我知道。”他看上去没有生气。
“况且。姜家能给我什么好处?”
姜颂宁明白他不是那种人,嗯了一声,想说什么,还没开口,他站到她身前,隔着面纱抚摸她脸侧,粗糙又轻柔的触感。
“我想要的好处。是宁宁。”
她怔了怔,在脑中努力搜刮一圈,不敢看他眼睛,佯作镇定:“我会给你花钱的。”
他仿佛笑了笑,低眸看她:“不是这个。”
流言是假。
薛亭洲说的那句话,在五年前大约就后悔了。
从踏入庆安地界的那一刻起,姜颂宁总是很轻易地想起这些事。
宋老夫人这场寿诞,宋家做足了准备。
姜颂宁由丫鬟引着去见宋老夫人,一路行来,庭院雅致,长廊上贵客云集,一派热闹。
接待她的是三房夫人闵氏。
闵氏态度温和:“说起来孟夫人和二房的媳妇是闺中好友,但依依她忙着照顾孩子,不便过来,晚些时候夫人就能见到她了。”
闵氏说着话,顿了下,笑吟吟地看她,“孟夫人送来的补品,我已令人转交于她。夫人有心了。”
彭依依向来身子康健,不须操心。
姜颂宁转而问起别的,“老夫人用药后身子可否好转?”
闵氏眸中浮现一抹玩味,神色未改,“这就到了。夫人进门瞧一眼,就知道她老人家如何了。”
厅中窗扇大敞,暖光满室。
宋老夫人被年轻姑娘簇拥在中间,说笑间颇为开怀,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头发花白,精神很好。
“祖母不是喜欢看美人。您瞧,门外正巧来了一个。”
“这是哪位姐姐,我之前怎么没见过。”
闵氏带着姜颂宁上前,女眷如潮水般分开,为客人让路,数道好奇的目光落在姜颂宁身上,姑娘们小声议论起来。
宋老夫人年纪上来,眼神不太好,等姜颂宁走近,仍是眉头紧锁,好像认不出眼前人一般。
闵氏把座上的猫抱起交给嬷嬷,站到宋老夫人身侧,凑到老人家耳边,指了下姜颂宁,“老祖宗您瞧,这是谁?”
宋老夫人说道:“这不是姜家的宁丫头吗?快来,让我好生瞧瞧。”握住姜颂宁的手,细细打量。
“还是漂亮的。这下不担心了吧?”宋老夫人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又往她身后望了眼,“不过。怎么这回是一个人来的?”
闵氏脸色顿变,忙道:“老祖宗看,后面还有个小美人等着给您请安呢。分明是两个人。”
等范雨晴见过宋老夫人,闵氏又送她二人出来,面有愧色:“老夫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无意提起孟公子,望夫人莫要伤神。”
姜颂宁不会在意这个,只道无碍,“那丸药效用若好,尽管告诉我,再给老夫人送来。倘使有何不妥,也都谴人知会一声,不用顾虑太多,我再请大夫调整药方就是了。”
闵氏深深看她一眼,赞道:“夫人果真细心,待老夫人的这份心意,真是难得。”停顿两息,又说,“容我多问一句。那位制药的大夫是哪一位?”
姜颂宁告诉她也无妨,“是告老还乡后,隐居在流云山的李太医。”
闵氏颇觉意外,转了转眼珠:“李太医很难请动。此前托人打听过,后来也没消息……多谢夫人。不过,夫人的侄子入学,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暂且只能帮夫人打听着,不敢应承。”
这话半真半假,姜颂宁心里有数,浅笑颔首。
这次回去,她会在京城久住,闵氏有些顾虑,不肯出力,她再找别的门路就是了。
范雨晴自去厢房休息,姜颂宁叮嘱两句,还没走几步,彭依依谴来的人便迎上来,请她过去叙话。
彭依依这方院落安静许多。
她穿一身浅色纱衣坐在玫瑰椅中,侧首与婆母谴来的丫鬟说话,一副体虚纤弱的模样,余光瞥见姜颂宁进了门,半闭着的眼睛又睁圆了,说话的速度不自觉加快,两三句话将人打发走了。
屋中再无旁人,彭依依从玫瑰椅中跳起来,将姜颂宁抱了满怀,等问过近况,才有余暇说起两个孩子。
“大的那个快满五岁,开春送到书院念书,每日没少哭,现在多少识得几个字,就会偷看你给我的书信了。小的快一岁,还在睡,待会儿再抱出来让你看看。”
彭依依心不在焉地修剪花枝,不停地和她说话,“送燕儿去学堂,我还看到几个眼熟的孩子。没过多久,他们父母来了。我一瞧,都是老熟人了。”
“有人出门游学几年,在西域找到赚钱的营生,鲜少归乡,不知世事,竟还问我,你和……那个人如何了。”
姜颂宁喝着彭依依特意备的花茶,瞧她一脸为难吞吞吐吐的样子,顿时了然,“我已经见过他了。”
彭依依惊呼一声,把手里的剪子扔到一边,拿不准怎么开口:“那,他有没有找你麻烦?”
“算是相安无事吧。”她下意识忽略那张隐有怒气的面容。
又不是圣人,不生她的气才反常。
彭依依若有所思,支着下巴,“也是。我也觉得他不会。”
丫鬟来问客房用何种熏香,彭依依指向左侧第二个香盒。
丫鬟应是欲走,彭依依又把人叫回来:“沾了茉莉的香片香膏都收好了。一件也不能用。”
姜颂宁想了想;“之后没有再发作过。这些外用的东西,影响不大。”
“我可舍不得你又受罪。”彭依依转头看她,一时间挪不开眼,“女要俏一身孝。这话真是不假。”
“同我来贺寿的,还有范家的姑娘。恐怕我不能和你同住了。”姜颂宁也怀念昔年同眠夜话的亲昵,面上有些遗憾。
“这么说,看来那范小姐是个有脾气能折腾的主。对了,你那婆母当真要放你归家?”有的话不便写在信中,彭依依想起这个,不得不当面多问几句。
姜颂宁沉默半刻,未置可否:“她不曾明言。但似是有这个打算。家宴上,我不出现,她总是更开心一些。”
“这样也好。你在孟家没有孩子,离了孟家更快活。”彭依依安慰道,“况且当初本就是孟家不肯沾惹是非,才想出这个法子。又不是谁要赖着他家,我们宁宁配得上更好的!你想一个人过也就罢了,若想找个人相伴,那还不简单……”
姜颂宁见她想得那般长远,不由笑笑:“还是没影的事。”
彭依依当然知道。
只是恰好想到了那么一个至今未娶的人,从前在青阳书院便恋慕姜颂宁,这回不知打哪知道她会来,也巴巴地跟了来。
这么一琢磨,忽然想起薛亭洲也未娶,连忙打住了思绪。
姜颂宁待了一个时辰,彭依依还是很舍不得,想亲自送,偏偏孩子又醒了,离不开她,便还是让心腹丫鬟送人回去。
彭依依抱着小女儿哄了会儿,等不闹了交给奶妈妈。
正这时,婆母简氏到了,进门便摒退旁人,连平日最是喜爱的孙女也只是看了眼,便叫人抱下去。
彭依依心觉奇怪:“母亲过来是有要事商议?有什么话是她们听不得的。”
简氏道:“不是她们不能听。我是担心你听了和我闹,传出去不好听。”
深吸了一口气,手搭在膝上,语气不容辩驳,“老太太寿辰后便是窈窈周岁宴,先说好,不准让那孟夫人抱。孟夫人命不好,你这当娘的得多考虑考虑,哪能把孩子给她抱!”
彭依依手攥成拳,哼笑一声:“是三婶跟你说的?”
简氏讶然:“你如何知道的?”
彭依依心道,你有多少心思我还不知道?
简氏怕她生气,很少见儿媳这般怒视自己,不免有些心虚,“你三婶说得也不无道理。”
彭依依眉心轻蹙:“别人也就罢了。我如何能做这种拜高踩低的事?而且若不是宁宁,我和夫君也不会相识。”
说着话就让丫鬟收拾东西,作势要走。
简氏有些慌了:“依依你去哪?”
“去找她住。免得我不在,还让她在宋家平白受气。”
简氏脸上不大挂得住,老脸一红:“你别去了。弟妹给她另指了住处,不在莲池。”
彭依依气得发笑:“那是祖母前些日子定下的,如何能说改就改。打量祖母糊涂了,整个家全是她说了算?”按捺住怒火,吐出一口浊气,看起来要平静许多,“去岁建好的那几间屋子,三婶准备留给哪位贵人?”
简氏底气不足:“她说顾家的小娘子会来,就这两天到。”知道这举动不厚道,但想起闵氏的话,便又说道,“顾家有意招薛亭洲为婿,两家正在议亲,如今薛亭洲哪是能轻易开罪的?”
彭依依笑了一下,反倒不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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