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当警察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时,周明月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件被退回来的瑕疵快递,她低垂的头看着脚上那旧的不能在旧的帆布鞋。

韩家客厅,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空气里漂浮着清淡的、属于金钱才能买到的香氛,这一切和刚刚警车后座那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汗味混合的气息截然不同。

周明月被领路的警察轻轻推了一下后背,脚下踉跄地踏进这片陌生而冰冷的光亮里,客厅中央那些人,她的血亲们就像在看一个外来入侵的物种一样看着她,客厅沙发中心,簇拥着穿着精致连衣裙的韩晴,韩晴像受惊的小鸟,红着眼圈,委委屈屈地半藏在二哥韩宇的身侧,肩膀微微耸动着,那神情就像是遭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大哥韩立、二哥韩宇、三哥韩嘉将她围在中间,姿态鲜明,如同一道牢不可破的人墙。

她真正的父亲韩松云,像一尊沉默且冷漠的雕像,韩松云年近六十,身形依然挺拔如松,宽厚的肩膀撑起一套手工定制的深灰西装,布料上几乎看不见的暗纹在灯光下偶尔流转出低调的奢华,眉骨与颧骨的线条棱角分明,银灰色的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与梳向脑后的短发共同构成某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门口多出来的女儿并没有多让他有过多的情绪。

而她的亲生母亲赵凌萱,坐在单人沙发里,赵凌萱虽已五十出头,却仍保持着优雅与精致,肌肤莹润如玉,透着精心保养的光泽,眼角只有几道极淡的纹路,反而更添几分温柔韵味。

她的十指纤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涂着淡淡的裸色甲油,从未沾过阳春水,连端茶的动作都透着优雅,即便是在家中,她也保持着完美的仪态,从头到尾没抬头看过一次那个站在门口脏兮兮的女孩。

沉默是被韩立率先打破的,作为长子,韩立完美继承了父亲韩松云的威严与母亲的优雅,他身形挺拔如松,轮廓深邃,眉宇间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场,一双狭长的凤眼如寒潭般深不可测,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时自带一股凌厉的压迫感。

他微微抬高了冷硬的下颌,目光像打量一件物件一样扫过周明月单薄的身体、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和裤脚明显有些破的牛仔裤,最后落在那双局促地搅动着衣角的粗糙手上:“血缘算什么?我们韩家,只认晴晴一个妹妹,永远是。”

这句话像投进湖面的巨石,激起了连锁反应,侧旁的韩宇立刻接口,他的五官比大哥更精致,皮肤白皙,唇角天生微扬,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邪气,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厌弃和鄙夷,如同驱赶一个肮脏的乞丐:“大哥说得对!某些人丢都丢了十几年了,现在又死皮赖脸地冒出来干嘛?还不赶紧识趣点走开!”他伸出手,安抚性地又拍了拍韩晴的背,动作亲昵而自然,言行间形成刺眼的对比。

倚靠在沙发扶手边的三哥韩嘉,韩嘉是兄弟中最像母亲的一个,面容清俊,眉眼如画,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下垂,显得格外温柔无害,他始终握着韩晴的一只手。

这时,他发出一声极轻、却足以让全场都听清的嗤笑,慵懒目光在周明月身上打了个转,像是在打量一件碍眼的垃圾,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十足的嘲弄:“就是!有些人呐,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野鸡飞过来就想占凤凰窝?”他偏头,故意对着韩晴放软声调,“别怕,晴晴,三哥在这儿呢,谁也甭想顶替你的位置!”

他们一句接一句,声调或高亢、或刻薄、或轻蔑,他们指责她搅乱了韩家的平静,斥责她妄想取代韩晴的地位,字字句句都裹挟着厌弃,狠狠砸向玄关前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瘦得几乎有些单薄,肩膀纤细,手腕骨节分明,像是长期吃不饱的样子,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唇色也偏淡,透着几分营养不良的憔悴,可即便如此,她的五官仍然能看出与韩家人的相似。

她的头发有些枯黄,随意地扎在脑后,碎发凌乱地垂在脸颊边,衬得脸更小了。衣服是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可骨子里的倔强却仍能从她偶尔抬头的眼神里窥见一二。

她本该是韩家最受宠的小女儿,只是少了韩家人的骄矜,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脆弱,只是静静地站着,她异常地平静,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愤怒或委屈,反而缓缓扬起一个笑容,那个笑容起初很浅,挂在苍白的唇角。

他们的话语,那些恶毒伤人的字眼,在她温和的笑容面前,好像都失去了分量,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生父,生母,以及哥哥们愤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韩晴那双蕴满泪水、却又带着无法掩饰的优越感的眼睛里。

韩宇喷发完了最后一句刻薄的讥讽后,拿起茶几上的水杯灌了一大口,韩嘉撇撇嘴,似乎也觉得重复那些贬低的话有些无趣,韩立胸膛起伏,不再出声,只是用鹰隼般的眼神死死锁定门口那个不识相的闯入者,一时间无人再开口。

周明月唇角的笑容慢慢收敛下去,脸上的表情瞬间切换,变成一种怯生生的、极其小心的茫然,她轻轻上前半步,用那双盛满了困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扫过客厅里每一个沉默的人,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带着一种努力想要清晰却又控制不住的微颤和破碎感:“对……对不起。”每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你……你们刚刚……都说了什么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审视轻蔑和不耐。

周明月像是根本没看到那些眼神,或者说,是不需要看到,她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纤小的、指关节还带着细微疤痕的手,迟缓地伸向自己的右耳,她的动作近乎笨拙,轻轻触碰了一下耳廓下方那道已经愈合却依旧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疤痕。

“对不起……我听不见的……”她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的平静,“我的耳朵……被爸爸……啊!不!不是爸爸!”她猛地惊颤一声,慌乱地用力摆手,她眼中迅速地蒙上一层痛苦又自弃的薄雾,重新低下头,声音轻飘飘的,“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了……是被……是被那个人的爸爸……周同打的,啤酒瓶……好多个……空瓶子……他喝醉了就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就都几乎听不见了……”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豪华的客厅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富丽堂皇的家具、精美的古董瓷瓶、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一切华丽炫目的布景都在这些话语面前彻底褪色,变成灰暗的、毫无意义的道具。

三哥韩嘉的手还僵硬地搭在韩晴的肩上,手臂的肌肉在听到那些话的时候,不自觉的用力了一下,韩立那张刚刚还挂满了刻薄威严的脸庞,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彻底凝固、碎裂、坍塌。

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韩松云,终于舍得把目光看向她,那总是充斥着精明的算计或者疲惫的冷漠的眼里,第一次被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惊骇的震动撕裂开一线,直直刺向门口那个身影单薄、耳朵带着骇人伤疤的亲生女儿。

只有赵凌萱那边传来突兀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

“噼啪哒……哒……哒……哒……”

那串被她捻了十几分钟、油亮光滑的檀木佛珠,突然断了线,乌褐色的圆珠失去了束缚,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弹跳着,滚落着,骨碌碌四散逃开,几颗珠子径直滚到周明月那双洗得发灰的帆布鞋前,撞在鞋尖上,最终无力地停了下来。

赵凌萱的手还僵在半空,保持着捻动佛珠的姿态,指尖空空如也,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出现了完全不属于她的空白。

周明月站在原地,她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和脚边那几颗乌溜溜的佛珠,她脸上的神情很安静。

阳光泼洒进来,那团停在周明月面前的光斑,亮得刺眼,墙角的座钟还在走,金属指针跳了一格,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咔哒”一声。

周明月彷佛在喃喃自语:“他说我..骨子里,基因里都是卑贱的,所以该打。”

韩晴脸上伪装出的震惊和歉意彻底凝固了,眼泪还挂在腮边,却不再往下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僵硬和茫然,她的目光甚至不敢再与周明月空洞的眼神接触,仓皇地垂下,盯着自己那双干净崭新的小皮鞋。

“你在胡说什么!”韩宇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尖锐又刻薄地指着周明月,“少在这里疯言疯语!自己命贱还想拖别人下水?”

“就是!”韩嘉的脸瞬间涨红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明显地一下子松开了揽着韩晴的手,那亲密的姿态荡然无存,他往前踏了一步,语气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凶狠,“听听,这是什么话!自己被打就算了,还要编这种恶毒的故事!我看就是你那个赌鬼酒鬼爸喝糊涂了发疯胡说,你居然也信?他打你活该!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要是你也像我们晴晴这样乖巧懂事,谁会无缘无故打你?”

努力维持表面仪态的赵凌萱,她保养得当的手猛地捏紧了沙发扶手,听到韩嘉的帮腔,她像是找到了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目光凌厉地扫向周明月,声音带着强压的怒意:“韩嘉说得没错!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心思歹毒的人?我们晴晴从小知书达理,温柔可人,谁见了不喜欢?要是你自己懂事听话一点,但凡有晴晴十分之一的温顺乖巧,怎么可能会惹怒周同?他打你,自然是你该打!”

一口一个晴晴,字字句句都在维护着韩晴,她的偏心,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面对狂风暴雨般的指责,周明月脸上的平静被更深的茫然和怯懦取代。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后退了半步,像是在消化他们扑面而来的恶意,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依旧是那种带着破碎感的、怯生生的语调:“我…我能看懂一点点唇语的,妈…太太……”她对赵凌萱的称呼生硬地改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惹怒谁的……”她微微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掠过韩宇凶狠的脸,掠过赵凌萱压抑着愠怒的冷眼。

她眼神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随即被更大的空茫覆盖:“那次他打我…就是因为我看到他又在打…妈...不,是王英阿姨……”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费力地回忆,或者是在斟酌词句,“他喝了好多好多酒,眼睛都是红的,拳头落在王英阿姨身上……我看不下去,我想拦住他……然后他就转过头,瞪着我说……”周明月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他说:滚开!你跟你那个下贱的妈一样!都是天生的贱骨头!我的晴晴才是千金小姐的命!这就是你们活该!”

韩晴猛地用手捂住了嘴,身体摇摇欲坠。

周明月仿佛沉浸在那个可怕的回忆里,声音干涩地继续着:“他还笑…笑得很可怕…他说…你们以为晴晴是怎么过上这好日子的?嘿嘿……是我那精明的婆娘,早就算计好的!把亲生的贱种塞给你们这些有钱的冤大头,换回一个真正的金凤凰!哈!你们韩家的钱…给老子养女儿!值!’”

“他说:韩家那群傻子,捧着个冒牌货当宝!等哪天我们晴晴继承了韩家,那些钱…也都是老子的!他还说……他说……我被打,是因为我骨子里…基因里……跟我的亲妈一样……下贱……不值钱……”

“够了!!!”

一声沉闷的断喝骤然响起,是韩松云,他那张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可见的波动,额头青筋微微凸起,眼神阴沉得可怕,他显然是怒极了,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对早已是惊骇不已的管家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带她上去!换掉这一身!像个什么样子!脏了我的地!”

管家如梦初醒,慌忙躬身:“是,先生!”她快步走到周明月身边,几乎是半拉半扶地要带她离开这个漩涡中心。

周明月顺从地被管家扶着,慢慢地、有些踉跄地转身,她低垂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被驱赶的孩子,一步一步,踏过那冰冷华贵的大理石地面。

就在她刚走出去四五步。

“啪嚓!!!!”

一声极其刺耳、尖锐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是那个一直处于风暴中心、因为信息冲击和恐惧而抖得不成样子的韩晴!她的颤抖终于失控,她把杯子丢在周明月的脚后,砸在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尖锐的碎片带着四溅的茶水,像爆炸般飞散开来。

周明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或者说她可能根本没听到声音,她低头,目光落在那些锋利的碎片上,脸上没有任何惊吓的表情,没有闪躲的动作,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多颤动一下。

一秒。

两秒。

她只是平静地,在管家心惊胆战的引领下,平静地继续朝着楼梯走去,背影单薄又笔直,很快就消失在了旋转楼梯的拐角。

客厅里,只剩下那一地狼藉的碎瓷片,无声地折射着从巨大落地窗泼洒进来的、明亮到有些刺眼的阳光,以及几张凝固的、惨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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