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墨川清朗的童声在静谧的书房里回荡,念的是“床前明月光”。每一个字都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片刻涟漪,便沉入那漫长又无聊的时光里。江爵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捧一盏清茶,眼帘微垂,似在品茶,又似在审判小少爷念诗的每一个音节。
半晌,她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首诗,回去抄写二十遍。”
江墨川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不是惩罚,这是熬炼。姑奶奶不是在考他学问,是在磨他的性子,看他能否沉得住气。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无奈,恭顺应道:“是,姑奶奶。”
他刚铺开宣纸,玉奶奶便端着点心适时地走了进来,眼见架势,心疼道:“小少爷,先歇会儿吧,喝口甜汤。”
江爵这才仿佛恍然,一拍额头,脸上绽开慈和的笑容,那笑意却未完全抵达眼底:“哎呦,你看姑奶奶这记性,人老了,都忘了我们小少爷的午饭时间到了!”
江墨川立刻抬起脸,回复一个毫无破绽的、甜甜的微笑,话语像裹了蜜糖:“姑奶奶您才不老呢,您永远青春貌美!”
这话显然挠到了江爵的痒处。她笑得真切了些,对玉奶奶道:“哎呦,玉儿,你听听,这孩子的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她站起身,向江墨川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却透着一股力量,“走,跟姑奶奶用午饭去。”
江氏的别墅是中西合璧的格局,外观是恢弘的欧式廊柱,内里却藏着曲径通幽的中式庭院。江爵晚年喜静,已将集团的滔天权柄移交给了女儿江清晏,自己则退居幕后。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执掌江氏风云的,依旧是这位在这方中式庭院里,看似赏花品茗的老太太。
餐厅主室,一张厚重的黄花梨圆桌上早已摆好了丰盛饭食。浓油赤酱、颤巍巍的红烧肉,清蒸的大鱼保留着完整的形态,寓意“有头有尾”,乳白的蘑菇汤氤氲着热气,外加一盘翠**滴的炒时蔬。江墨川从小在牛排与沙拉间长大,面对这色香味俱全、且充满仪式感的中式餐桌,眼睛不由得瞪得大大的,乌黑的眼珠好奇地直转。
江爵将他这毫不掩饰的新奇尽收眼底,心头掠过一丝莞尔,暗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再如何早慧,也藏不住这天真气。
两人依次坐下,身着藕荷色中式盘扣制服的女佣悄无声息地上前布菜,动作轻盈利落。江爵招招手,语气是罕见的柔和:“阿川,坐到姑奶奶身边来。”
江墨川乖巧地挪到她旁边的位置。距离近了,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姑奶奶柔和的面部轮廓,以及眼角那些细密的、记录着岁月与智慧的纹路。可就是这个面色柔和的女人,当年被家族逼着联姻,生下儿子后,婆家竟萌生“去母留子”的念头。她不曾哭闹,亦不曾妥协,而是以惊人的魄力毅然离婚,远走异国。在陌生的土地上,她凭借狠劲与智慧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重建自己的商业版图。更绝的是,她通过试管技术独自生下了女儿江清晏,对前夫家的那个儿子,不闻不问,全当从未生过。
江家的女人,从老祖宗到江爵,再到如今的江清晏,就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她们骨子里镌刻着自由与创造性,血液里流淌着不甘与野心,从不甘于做任何人的附属品。这泼天的富贵,这令人敬畏的“江氏豪门”,是她们用智慧、魄力,甚至是一部分温情,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
江爵夹了一块最软糯的红烧肉,放到江墨川碗里,声音温和,却意有所指:“阿川,在国外吃得简单。回到家,规矩多了,菜式也复杂了。但这些都是根基,你得慢慢适应,一样样来,就像抄诗一样,急不得。”
江墨川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抬起头,用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看着江爵,笑容依旧甜美:“我知道的,姑奶奶。家里的饭,更香。”
他低下头,小口吃着那块入口即化的红烧肉,浓郁的酱香在口中弥漫。无人看见的桌下,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轻轻抠进了掌心。
这豪门深处的饭,固然香,却也不知掺杂了多少,需要他用尽心力才能消化吸收的东西。而这场始于二十遍古诗抄写的考验,显然,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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