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云与泥

箭矢所带来的,是冰冷彻骨的风。

梁映呼吸停了一瞬,这世间刹那间变得极慢,他透过箭矢的方向,一直望到月下张弓的女子眼底,那里与何亮的阴戾狰狞不同。

——明净平和,好像她不是来杀他,而是来渡他。

他回过神时,已经被祝虞推到一边,箭羽擦着他的耳廓钉入身后檀木屏风。

射空这件事,林清樾很久没遇见了。

但她心态很好地又从箭筒里勾出一支箭,再一次瞄准厢房中的络腮胡男子。

皎洁的月华落在他身上,他的身形不似同龄少年的瘦削,离远了瞧,也当真高大健壮,衬得旁边祝虞瘦得和鸡仔似的,不愧能和那等刺客相持许久。

可容貌真的太过潦草。

卷而凌乱的发,将眉眼几乎遮了个干净,杂乱的络腮胡又把下半张脸藏得让人不愿多看,如此,就算露出鼻梁上那秀气的小痣,也几乎无人会去注意。

今日,她算是彻底领略真太子的真实心性。

这般的策划、蛰伏、暴起,还有那最后拼死一搏的狠绝,绝非常人能为,属实是天生恶种的范畴了。

天生恶种好啊。

天生恶种就无需她犹豫。

——杀了便是。

执行任务,执行任务。

没有任务目标,哪还有什么任务。

正好把这事儿推给暗杀的那伙人。

林氏大抵会说她办事不力,可假太子都已经稳坐东宫十七年,对林氏来说,一个脱离掌控的真太子真的有必要拿出来重新搅局么?林清樾赌这个腐烂的偌大根系已经不复当初的忠诚。

指尖再次响起弓弦被绷紧的声音。

“要杀他,先杀我。”

林清樾的准心里忽然冒出了另外一张脸。

“啧,傻的吗?他拿你当饵。”林清樾好心提醒。

祝虞显然是怕的。

他的牙关咬得死紧,尽可能的让自己不去注意脚边的新鲜尸体 。

可他还是没有让开。

“这是我同他的交易。他曾救我一命,不管他人是善是恶,这命我总是要还的。”

梁映视线巡梭在祝虞单薄的身躯上,长睫掩映着他眼底晦暗的思绪。

那人没有说错。

他确实利用了祝虞,虽并未想要置他死地,但确实保证不了祝虞的安危。

现下,就祝虞的体格,凭那人的力道和准头,只要她想,将他们二人射个对穿也不难。

所以挡不挡都一样,没有意义。

梁映一把推开祝虞。

“你欠我的还完了,滚吧。”

祝虞又挤回来:“我不会见死不救。”

梁映:“就你?怎么救?只能一道死。”

“也好,三人死于非命就是重案。凶手必然不得安宁……”

“……”

“……”

梁映沉默的同时,拿弓瞄人的林清樾也沉默了。

杀人不新鲜。

但如此不被“尊重”的感觉倒是新鲜。

死这事也可以谦让的吗?

准头游移再三,比起要放的箭,针扎似的痛处征兆先一步找上了林清樾。

没时间陪他们闹了。

凛冽的杀意突然消弭,梁映从这无用的争执中清醒,向月下望去,黑衣人竟在不急不缓地收弓。

“不杀了?”

“算了。”

林清樾背好弓,俯视着月色下,不知不觉鲜亮起来的少年眼眸。

“我不是刀,我是执刀人,杀谁我定。”

“你嘛。”林清樾看了眼一番推拉后,以半个身位领先在前的少年,翘了翘唇角。

“勉勉强强,不算该死。”

-

临别的话说得潇洒,林清樾离开得就有多狼狈。

眼前暗色比之前更加浓重,这是她强行运功压下的反噬,甚至伴着脑内的刺痛。只能凭着这两日来的记忆,林清樾摸索着从窗户跌进了常悦客栈天字五号房。

没按时间服用玲珑心,失去视觉只是开头。

黑暗,只有无尽黑暗。

躺在冰凉的地板上,黑暗似乎渐渐凝成实体,一会儿好像是猛兽在窥视,一会儿又是死于她手的冤魂在她身边咒诅着……

“执刀人?亏你有脸说得出口,林清樾,你可忘了你手上有多少杀孽?”

“承认吧,你就是天生的杀人工具,你有什么资格用道德衡量他人?你这种人才最该下十八层地狱!”

虚幻的,却又有如实质话声越发贴近耳边,林清樾深吸一口气,起身摸索着墙壁,把自己藏进屋子的角落中后,用最原始的手段——把自己的双耳捂起。

她不后悔。

想做就做了。

她不是林氏,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不要和从前一样。

厌弃自己流淌着和林氏无二的龌龊的血。

-

长夜转瞬即逝。

扶风镇迎来了第一抹晨曦,许多彻夜把酒言欢的学子们还沉浸在美梦中,丝毫没有察觉金海楼最里面的厢房里来了一队衙役,匆匆抬着盖着白布的木担离开了。

没有调查,没有询问,连记录何亮来过的那一页账册都被撕走。

何亮的死,一桩命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压下。

匿名报官的梁映躲在暗处目睹一切。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唯一被他藏下的物证,微微抿唇转身离去。

“出什么事了?”

彻夜未归,一回来便收拾物什的梁映被阿婆敏锐察觉。

梁映不答。

六年老宅,能整理带走的没有多少。

“可是遇到危险了?”

阿婆迅速猜中,梁映本能摸了摸他分明遮好的颈上伤口。怕阿婆嗅到药味,也怕之后赶路耽误。他是用火钳烙过伤口姑且将血止住,再用高领的衣襟进行掩盖,按理是很难察觉的。

可阿婆只是轻叹。

“去书院吧,只有那里能保住你。这条路一旦开始走,就不能回头了。”

谁保住谁?

从小未曾依靠过谁的梁映,长大也不会期待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梁映知晓老妇人的固执,放下了收拾的行李,避重就轻道,“这些时日我攒了钱,待我买药回来,我们即刻就走。”

即刻两字背后,是梁映这些时日早就做好的准备。

自阿婆逼他去书院,他便想着。若能在进书院前找到所谓真相,他便坦明意愿,与迟来的身世一刀两断。

若失败,他也能连夜带着阿婆离开扶风。

不过就是另外再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重新过,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阿婆与他还在一道……

梁映出门的背影,透着一股自己也未察觉的少年倔强。

阿婆摇摇头。

这臭脾气,也不知道日后谁能给他改了……

啪嗒一声,像是落花归于尘土。

轻微得甚至不会惊动枝头翠鸟。

一双皂靴在梁映离开后,轻巧地从墙头老树落进了破败的门户之中。

林清樾皱着眉打量眼前景象。

这真太子看样子这些年过得是真不好,难怪养出那样阴郁的性子来。

虽然听到了婆孙两人的对话,知道老人缠绵病榻,但出于一个“贼”的尊重,林清樾还是往里面吹了一管迷烟。

等她推门进去,屋内寂静,只有躺在床上的人微弱的心脉。

就算林清樾不是什么绝世神医,她也能判断出床上之人活日无多了。

林清樾没多犹豫,为了此行的目的,率先将留在桌上的包袱翻了翻。

——没有玲珑心。

带着太子逃亡的明明也是林氏之人,不可能不备着玲珑心。

林清樾不甘心,又把屋子里所有能翻的东西都翻了一遍。

竟还是找不到一粒药。

这林氏之人带着真太子逃亡十七年,竟没有一粒药?!她怎么还能保持神智到这个时候的?

“别翻了,我这儿可没好东西。”

床帐之内,老妇人竟不受一点迷烟影响,话语声虽弱但十分清明。

“专程来这,不杀人,只寻物。是接了指令而来的林氏之人?缺药不联系上峰,来我这儿翻箱倒柜。怎么,是保护不利,没脸见上峰么?”

说到保护不利这几字,将死之人竟流出两分狠意。

林清樾也不装了,伸手掀开了床帐。

“要真是不利,你刚刚见到的就该是死人了。”

贸然涌进的日光,让老妇人眯了眯眼,这才在朦胧中看清了来人模样。

“林清樾?”

“你认得我?”

老妇人慢慢笑了一声,“我不光认得你,还知道你母亲,尽是不安分的主儿,四年前从林氏叛逃,是你吧?”

林清樾手指攥紧了些。

林氏曾说带着真太子流亡十七年的,是一个宫中普通嬷嬷。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嬷嬷,不是她主动发信,连林氏都找不到下落。

却又对林氏这些年动向了若指掌。

——这个老妇人绝不一般。

“婆婆既然知道我非良人,不如行行好,给我些玲珑心,我便让林氏换个心眼好的去护他。”

“呵,林氏之中找什么纯善之人……就你吧。”老妇人轻笑一声,虽然病弱,可对林氏的态度却老道至极。

“你的性子,绝不会甘愿为林氏做事。”

“不如这样,我与你做个交易。”

“你若帮我,让那孩子坐回他该有的位子上。我便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比如克制林氏病症的法子。”

林清樾眼神亮了亮。

林氏病症,是唯一让林清樾还受制于林氏的软肋。

若能克制……

*

春日的天多变。

一声闷雷,突然就下了倾盆大雨。

梁映满身湿透地跑了回来,唯有怀中的药包护得好好的。

“阿婆,我买了三个月的药。马车套好了就在门外,我们走吧。”

他语意明快得推开门,屋中没有一点回应。

摆在桌案上的包袱下明晃晃压了一张信纸,在他推门后,被带着水汽的风吹得乱震,好似下一刻就要飞走。

梁映沉默了下来,把信纸拿到眼前,扫了两眼,怀里价值几百两的药包落了地。

他不信邪地转脸冲进了雨幕,一路从巷尾喊到巷头,又喊到城外,音声几乎破碎。

“阿婆!”

“阿婆!”

滂沱的雨,不带一点悲悯,将人身上热切的温度全部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梁映喊得嗓子里尝出了腥甜气。他再喊不出一点声音,眼前的世界都被雨幕冲刷得模糊又冰冷。

被驱使到麻木的肢体再没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木然栽倒,地上泥水将他淹没。天地无有一人在意他喉间下方的伤口又溢出血色,与泥水掺杂到一块儿……

“为什么连你都不要我……”

少年失去意识之间,呓语在唇齿间颤动。

被扔在屋内的薄纸在惨淡的天光下被照亮寥寥几行字。

吾孙亲启:

不要寻我。

若想相见,便在你学成之时。

*

雨又连绵地下了一天一夜。

下到长衡书院在山脚张贴出了此次招收的学子名单。

下到有的学子喜,有的学子哭,空前热闹的扶风县又逐渐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下到世间颠倒,生与死的界限开始模糊。

一对儿月白锦缎长靴踩进小巷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水之中,直到走到巷尾。

身着青衫的温雅少年缓缓抬高伞,伞沿下雨珠串成帘,砸落在昏倒在地少年身旁,注视着的清和双眸并无几分怜惜。

——又脏又乱,像只落水狗。

捡小狗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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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落水狗(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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