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完四斋学舍的当夜,书院四斋掌事教谕在山长书房待了足有两个时辰才离开。
紧接着,第二日一早,对这突然卷起的风波的处理便下达到了各斋。
上课钟声敲响,在规规矩矩踏入斋堂的脚步中,有四五双脚迟迟没有一同入内。
他们彼此并不相识,但都统一对着匾额上书的“玄英斋”几个大字,愁眉苦脸,似是很不情愿迈出这一步。
直到他们背后忽然涌上一片黑影,且伴着黑影,是毫不客气的一脚。
“没听见钟声?嫌丢人就直接逃学,别在我眼前晃悠。”
来人扇了扇手里的孔雀羽扇,右手抱着一捆新鲜试题,正是玄英斋掌事教谕邵安。
几个学子面色微晒不敢多语,抱着书箱灰溜溜地进了玄英斋。
邵安的嗓门不小,是故,玄英斋已经落座的学子望着从青阳、朱明、白藏几个斋“贬”来的慌乱身影,不由得露出堪比看戏的笑意。
“这是谁没来啊?”
邵安抬头一瞥,一眼就看到斋堂最后一排的一个位子还空着。
玄英斋的学子回头望。
就剩梁大旁边的位子没人坐。
这倒不奇怪。
没人想坐在像个未开化的胡人身边。
“这,只能是那个青阳斋的坐了吧。那个甲等第二名,林樾,据说他的房间发现了足有五六本的图册……你说说若不是他卖的,谁一下买这么多啊,真是表里不一啊……”
“可不是也说没发现那斗篷和所得银钱嘛?没法断定的。”
“不是,你们是都没见过林樾本人吗?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卖图册……”
说什么,来什么。
议论声中,玄英斋斋门口天光散尽处,涌进一片青色。
穿过晨露,更显清隽出尘的容貌缓缓在众人视野中清晰。和刚刚几个学子不同,少年脸上一点没有被惩处的局促难堪,即使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望来,他也雍容不迫地行该有的礼节。
清朗的声音更是有如琴音撩动,好不动听。
“学生走错了路,来迟了,向教谕请罪。”
邵安摆了摆手,早看惯少年风华。
“找地方坐。”
林清樾一眼看到刻意被人空出来的位置,笑了笑,背着书箱走了过去。
按理不该一直盯着。
可玄英斋的视线就像被黏住了似的,跟着气度不凡的少年。
他的新位置靠着窗台,落座后,和所有人一样从书箱里拿出上课要用的笔墨纸砚来。可书院那平平无奇的木案上,一个接一个被摆上徽州府的廷珠墨、澄心堂的纸、洮河的紫砚、犀角的狼毫笔……
都是价值千金的东西。
前一刻还说林樾是罪魁的学子,嗅着空气中新飘来的矜贵沉木香,发自内心摇了摇头。
“……不可能是他。”
所有人都在心中附议。
林樾卖图册图什么呢?
财,还是色?他明明应有尽有。
“好了,今日照旧,算上昨日没写的,今日全部写完才可下学。”
邵安此话一出,立刻让出神的学子们,尤其是原来玄英斋的,发出一片哀鸿。
“林樾、瞿正阳、高泰安……你们几个新来的把这些试题自己分一下,既然入了我玄英斋,便要按我的法子来,你们把昨天的补完再下学。”
“是。”
瞿正阳领回两日课业累成的题海,泄气的脑袋磕在书案上发出绝望的闷响。
他的座位后,林清樾也领回了同样多的试题,眉目却显得闲适多了。
甚至能分辨出新同窗透过厚重的额发投过来的目光,饶有余裕地打招呼。
“又见面了,梁兄。”
梁映像是被什么光亮刺到,快速转过脸,提笔随意在纸上写上两字。
林清樾眯着眼睛瞧了瞧,笑道。
“梁兄昨日睡得不好?”
梁映捏着的笔骤然顿住。
“如若不然,怎么字都像困了似的,倒在纸上呢。”
说他字丑呢。
梁映确实没有好好练过字。从小到大,日子过得颠沛,学堂上不了,识字全靠阿婆言传身教。但阿婆并非书法大家,而练字一事也没有正经排在过梁映生活之中。
且平日里,他能识能写,在市井里已经算拿得出手,谁管你字是正是歪。
梁映偷偷抬头,正瞥见林樾在纸上落下自己的姓名。
——字迹清隽,张弛有度,是书卷之上用的最多的规范楷书,但偶尔几处笔锋如刀剑,放在字里行间,依旧是清雅文正。
原来,林樾的樾是这个字,他还以为是越,又或是跃呢。
超出、腾跃之意更像是世家该有的希冀。
这个樾字平日用得不多。
他记得意思是……
“樾,树影之意。”
不知不觉盯入神,梁映的耳边倏地响起林樾的声音。
等他不再心虚,抬头望去,林樾已然是专心答卷的模样,窗外的光柔软地环着林樾的侧脸,那股清正温润之息甚至不在一颦一笑之间,好像是他骨子里透出来的。
偏是这人背上了违纪贩卖的名目。
这白纸上的一点黑色,像极了昨日他沾染到自己衣裳的沉泥。又在做好人吗?就像把自己的那份祝福的释菜礼给了他那般……
明明都对不上。
一是,时间。
事发时已过宵禁,那时他出门洗漱还见到过林樾。
二是,痕迹。
教谕搜查时,他注意真正的舍友关道宁那边到窗沿多了了泥土。
林樾布置舍房时,一切都已井然有序,这样的错处不会出自他之手。
方方面面都证明根本不是林樾。
偏又承认,除了包庇,梁映不作他想。
可那人是谁?
与他换寝的关道宁?还是平白被牵连的祝虞?
-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烛光被夜风吹得摇曳欲熄,祝虞在看到衣箱中的六本图册时,脸色先是涨红,对上学录失望的目光后,又迅速苍白。
可东西都在这里,学录又搜了他的包袱。
梁映给他的封口钱没有意外地被翻了出来。
“祝虞,以你品性不该如此,你好好说,这钱是怎么来的?”
“教谕……你信我,我真的未曾做过。”
真要论起来,这钱所得只比图册更加不堪。
祝虞解释的话太过空洞,学录皱着眉,不免说话狠了些。
“祝虞,你若解释不清,这便是你卖图所得的实证。就算山长不会把你赶出书院,最轻也是要在学册上记上一笔,你真的想好了?”
被提醒的祝虞浑噩地站在一边,有口说不出的汗意从四肢百骸发出。
过往种种不受控地在眼前跑了一遍。
他没有犯错的机会。
他必须留在长衡,必须升往国子监。
这样,他才能活……
祝虞咬紧了牙关,他察觉到那些自保的字眼正挑战着他的本心,争前恐后地想要往外冒。
可说了后,他会活成什么样的人呢……
“这钱不少啊。”
一缕清风破开神思。
祝虞只见贵公子纡尊降贵弯腰从他被解开的包袱中,拿出几贯铜钱细细打量。
“一夜也不知怎么理好的,这数量,学录可曾与所收的图册对过?”
铜钱被扔到学录手中,把学录掌心坠得一沉,“林樾,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觉得入学试第一名的脑子,既敢违反学规赚钱,竟如此不小心。显得第二名的在下……太笨了。”
林清樾绕在舌尖最后几个字,说的是自己,可那温润的眼看过来,学录只觉得骂的是他和书院。
“休得胡言!不是他,难道是你吗?”学录心中已经认定,这事儿总归要个交代的。换舍房一事他未曾上禀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若要查个不停,好不容谋上的书院差事定是保不住了。
见学录要去拉祝虞,林清樾多走了一步,挡在对方身前,云淡风轻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
祝虞和学录的目光一下被拉到烛光下温润正直,毫无说服力的脸上。
当然不可能。
真正走上那条岔路,祝虞才发觉自己有多么不可忍受。
“不是林樾,昨夜他不在——”
“是,你也有嫌疑。”
可学录马上截住了祝虞的话茬,眸光落定。
“学录!明明是关——”祝虞着急地上前一步。
“林樾,你认了吗?”学录充耳不闻,郑重地看向林樾。
林清樾乖乖顿首。
“证据在此,学生无话可说。”
学录松了口气,“上报时,我会尽力为你美言几句。”
“有劳。”
“学录!可林樾他分明——”
没能明白两人打得什么哑谜,一心为林樾不平的祝虞扯住学录袖子还想解释。可学录转过脸,面上的冷漠让他心尖一凉,只听学录在他耳边轻道。
“不是他,就是你。林樾愿意认,便是对你最好的结果,祝虞,他和你不一样,这点小事就算记在学册之上,也不会影响他未来分毫。”
“这时候装傻就好了。”
拽着学录的手缓缓垂下,祝虞眸光比发现图册在屋时更黯淡。
他确实躲过了一劫,可祝虞的口中却莫名冲上了一股血腥气,比起高衙内那日在山门当面踹他时,更难捱。
他忘了有些活法,不会问他要不要。
这一局,他从没有发言的资格。
祝虞的手脚开始冰凉……
“祝兄,不必挂怀。”一只温暖的手附上似要被夜风吹散的身躯。
“世间对错,并非非黑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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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樾是罪魁祸首?”
是夜。济善堂。
听过结论的庄严沉默了一会儿,把人屏退才把机关打开。
“她不会做多余的事,是她故意为之。”
“敬之是说,涉及此事者是太子人选?”
“且再看看,她惯会声东击西。先前在暗部时,暗杀她从来都是头等。恐怕是知道了我们在她身边布了眼线,用以迷惑的。”
庄严点头,又问,“那是正常处罚?”
“罚吧。不过,她还得是斋长。”
“人嘛,有了权力,才能看到更多的私心。”
“可若是照常罚去邵安的玄英斋,斋长一事按邵安的脾气,恐怕并不容易……”
“你说邵安啊,无妨,你只管吩咐给她便是,她自有本事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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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试题发了下去,邵安和昨日一般,横卧在最前方的坐席之上。
羽扇轻摇,惬意非凡。
但忽然,他坐直。
像是想起什么事儿来。
“差点忘了,我们斋斋长也该定下了。青阳斋以通经致用为上,众人推举;朱明斋取诗赋最好者,白藏选策论言之有物者。”
“我们玄英斋呢……”邵安沉吟着,似是临时才开始盘算这么回事。
堂下学子也渐渐在这卖关子的等待着不免躁动。
斋长若能任职,先不说面上有光,能帮助教谕规整斋堂这事,最主要是能随时出入山长的藏书阁,还能拿上书院另外给的补贴,每月足有三贯,所用笔墨也可找书院直接支取。
但凡心思求进的,就没有不想当斋长的学子。
在众生期待之下,邵安终于决定了玄英斋选斋长的法子。
“选个答卷最快的吧。”
“今日,谁第一个把我所出试题答完且正确者,便为玄英斋斋长。”
小狗:他包庇谁?关道宁?祝虞?
林清樾:再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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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包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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