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我回去。”城外,少有人行经的茶坊,一华服男子对着角落那人不耐道。
分明是正午时分,此刻天色却阴沉沉,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日光,天空仿佛随时会塌下来,砸中底下无处可避的人。
空气里透着令人烦躁的闷热,路人恨不得痛痛快快下场暴雨,也好过这般令人难捱。
叶濯清抱膝蹲在角落的檐下。她侧倚着老旧的墙,两眼无神。叶濯清此刻的衣裙早已污浊不清,不细看都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而来人直立在她身前,就那样俯视着她,微皱眉头,压抑着一丝嫌弃的情绪。
范瑾明一袭月白锦衣,腰环玉佩,脚踩织金长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正不耐地擦着颈间滚落的薄汗。
叶濯清却连眼都没抬,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呆呆地看着前方,又或许是什么也没看。
她快饿昏了。
范瑾明克制着怒气,狠狠闭了闭眼,猛吸一口气,又睁眼,“我说,别闹了,随我回去。”他现在还愿意好声好气与叶濯清说话已是不易,若对方还是这副死样,他不介意动粗。
叶濯清依然一动不动。
茶铺老板正愁没生意,来人颇有些瞩目,她便在不远处守着没有打扰。此刻那华贵男子疑似要对蹲在角落的落魄女子动手,她赶紧主动上前引人入店。
“这天色估摸是要下场大雨了,客官们快里面请,喝壶凉茶去去燥热。”
范瑾明此次出来未带人手,老板热情过来时,他不悦地退开几步。
林老板面色不改,堆着笑来到叶濯清身旁,轻拍了下她,“哎哟,姑娘这是怎么了,怕不是饿坏了没力气,依我看,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吧垫吧,好恢复精力。”边说着边自来熟地抱着腰拉起她。
叶濯清已经在此蹲了半日,林老板看她就那么呆在角落,身旁又有不少物什挡着,小小一只融在暗处,来客不仔细去瞧也不会发现那蹲着个人,观察了她些许时间,并未做什么幺蛾子,林老板便放任没管。
总会有些落魄者,无处依萍时四处流落,偶有几回就飘到她这生意萧条的茶铺,在角落一呆一日,不吃不喝。或许也没钱吃喝,可又没有乞讨,总归第二日就会不见踪影。也不知她这里为何招流浪者喜欢,偏少有客人光顾,林老板脑子里七想八想着,未耽误手上功夫。
利落地扶起叶濯清,刚至门口还未跨入,便再拉不动对方了。林老板微讶。
“我没钱。”叶濯清许久没有喝水,声音干哑,且因气虚,说话声也极小,若不是林老板靠她近,怕也是听不清的。
林老板犹豫地看向另一边的范瑾明。她当然知道这姑娘估计没什么钱,但这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希望这姑娘出事的样子,总不能不管不顾吧?就这么上路,可别半途把人给折腾死了。
范瑾明眉头深锁,“带她进去。”说完便先一步踏入。既然她都起身且开了口,那便先不与其计较了,日后还有时间,一一清算。
只是进屋后,他却无处落座,即便里间分明只有寥寥几位茶客,多的是空桌。
这间茶铺不仅外部老旧,里面也昏暗,桌椅粗糙,不少都变色掉漆了。
林老板已扶着叶濯清进来,让她坐在靠近门口的桌旁,转头招呼范瑾明,“公子坐这吧,我家铺子每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继而喊小二先上茶水,自己则拿了干净的帕子沾了温水,递给叶濯清用来擦脸擦手。
范瑾明心中更烦闷,待喝了一口那所谓降燥去热的凉茶,差点吐出来。稀碎的下品茶叶,除了发苦几乎没什么香味。
外面轰隆几声,转瞬就“噼里啪啦”下起大雨,像小珠子争先恐后地砸向地面、屋顶,不用往外看都能想象到此雨有多急多猛。
范瑾明甩开扇面,不耐地快速扇动起来。
而坐他对面的叶濯清则“咕咚咕咚”连喝了四五杯水,随后歇了一下,又慢慢地吃起了刚端上的糕点。她是饿急了的,但她也怕吃太急噎到自己。
她吃得认真,仿佛对面的人压根不存在一样。
范瑾明见此冷哼一声,也未再开口。
光吃糕点还是甜腻,何况叶濯清本就不喜甜食,店小二刚要从她这桌经过,她轻扯住小二的衣袖,“有肉吗?”
店小二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叶濯清又问,“有肉菜蔬菜和饭食吗?如果还有热汤就更好了。”
店小二心下无语,谁来茶肆是专门干饭的啊。
“抱歉这位客官,我们这里没有……”
“哎哟,我们家茶铺可是不卖熟食的,”林老板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已经走了过来,“姑娘怕真是饿着了,厨房里倒是还有些菜,本身给店里伙计备着做饭的,我这就让厨房给姑娘烧上几道。”
叶濯清点了点头,“谢了。”
林老板又道:“只是,厨房的粮也是按日存的,外面这天气,再出门去买菜也不方便,到了晚饭时……”
未待她说完,一锭银子就丢在了桌上。她连忙收起,笑意更盛,“我这就去吩咐着,让厨房动作快些。”
小二目瞪口呆,就他们平日里那些寻常吃食,一桌子饭菜也值不得一锭银子吧?林老板给他使眼色,“还不给客官续上茶水。”
“哦哦。”
“不用泡茶了,我想喝白水。”叶濯清拦住了他。
得,连茶叶的本钱都省了,小二心想,不过,他们家的茶……他悄悄看了眼对面那男子,似是对这里环境十分不满,茶水几乎都没碰,有钱人大抵也是喝不惯的。
也不知这姑娘与他是何关系。虽心中八卦,但碍于毕竟是客人的**不能随意探听,何况对面那男子的脸色实在不太好。
新上了一壶温水,叶濯清又连着喝了几杯。
范瑾明斜她几眼,自己也倒上了一杯,说不上好喝,至少不苦,能入口。他出来这半日,也是滴水未进。
想到这,心中更是不爽,还不如直接带人将叶濯清绑回去,何至于像现在这般麻烦。若是早早地离开,说不定就不会被暴雨困住,哪怕是寻处客栈休整也好呀。他看向门外阴沉沉的天,还有外间坑坑洼洼的地面短时间就积起来的水,如今这情况,路可不好走。
叶濯清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一个人将一条红烧鱼、一盘清炒时蔬、一盘青椒炒牛肉、以及一小碟白切鸡吃完了,最后又舀了一碗蛋花汤。
范瑾明眼皮一跳,刚想出言吐槽她的饭量,活像饿死鬼投胎,又想到她方才一直爱搭不理的模样,嘴又闭了起来,只是冷哼,便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这时,叶濯清起身离开座位,范瑾明听到响声,未动,只盯着她。
却见她径直朝着门口走去,他才急急起身拉住她,不满道:“你做什么去。”
叶濯清想拂开他的手,却扯不动。
片刻后,她猛地抬起被拉住的手,作势要咬上范瑾明。
后者条件反射地缩回去,随即怒目圆瞪,“你疯了!”
结果叶濯清根本不理他,提起裙摆就跑了出去,丝毫不管外面正雷鸣大作。
范瑾明瞳孔地震,心下气急,“真是疯了。”边低骂着边抄起店家挂在门口的伞追了出去。
林老板心疼了一瞬,摸了摸手里的银子,还好给的多,一把伞也不值几个钱。就是不知那姑娘能不能逃得脱……唉,不过那也不是她能管的。
“老板,上茶!这雨大得哟。”又陆续进来几人避雨,落座后要了些茶水和点心。
“哎!来咯。”
……
“叶濯清……叶濯清!”
叶濯清一出门就将范瑾明的马骑走了,他多费了些时间,好在遇上一车商队,买了匹马急急追上去。此刻他就是万分后悔,今日出门就该多带些人手,找到叶濯清的第一时间就直接强硬绑走才是。
叶濯清的马术还是幼时跟范瑾明学的,长大后再也没骑过,也未能出过远门,此时横冲直撞的,只知不断向远方奔逃,颇有种不管不顾的气势。
范瑾明却对城周地方较为熟悉,眼见着叶濯清已经往悬崖处行进,他追得更急了,“回来!别往前了!”
可这时,已经不是叶濯清想停就能停的了。
更何况,她也没想停下。
这时,叶濯清的马踩进泥坑又被石头绊了下,直接将叶濯清甩了出去,正与那悬崖只有一步之遥。
紧跟其后的范瑾明下马上前,拽住叶濯清就往回带,狠狠道:“我真是受够你了,不嫁就不嫁,你跟叶府说去,跟你那没脸没皮的老爹说去,发疯还要连累我!”
身上衣物早已湿透,雨势根本不见减小,也不知是唾沫星子还是雨水,砸得叶濯清几乎睁不开眼。
“叶府携恩求报,将你许配给我,你以为我就想娶你了?这门亲事不就是你幼时自己应下的吗,现在闹这出做什么,耍我好玩吗?”
“你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
“真是给你脸了。”
范瑾明骂了半天,叶濯清却没半点回应,他怒急,揪着叶濯清的衣领,迫使她能直视自己,“说话!”
叶濯清只缓缓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神色不明,至少,范瑾明看不懂她眼里的情绪。
她缓缓开口:“范瑾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才是骗子……”
范瑾明皱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叶濯清:“你说过,会带我离开。你说,你信我,你心疼我,你不忍我被打骂苛责,被府中兄弟姐妹欺凌,你说让我等你。如今,我又等来了什么呢。”
等来了重逢时他嫌恶的眼神,等来了他在别人嫁祸她时的不信任,等来了他时时刻刻的不耐,等来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范瑾明。
范瑾明一手扶额思索,他也记不清幼时是否真的有过这样的对话,可是,“叶濯清,你现在是十六岁不是六岁,还这么天真?幼年无知说过的话能做什么数?”
他又冷哼,“唯你提的姻亲一事倒是真如你所愿了,你却不要。”
只因现在叶府唯她还未议亲罢了,其中的腌臜事,外人不知。但再是不喜的女儿,终归也是可以用来联姻的棋子。
叶濯清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要从他的脸上寻找什么,却什么也寻不到。
范瑾明不欲再与她多言,此刻自己又累又饿又冷,也是疯魔了,竟和此女一道胡闹了这么久。
以为她不会再有动作,正想将她带回马上,却又被她挣脱开,直接不顾疼痛地从马上翻滚下来。
“你到底还想作甚!”
他再没了耐心,一把拽住叶濯清的手腕将她拎起。
惊觉手腕滚烫。
衣袖滑落,露出颜色不一的青紫痕迹,显然是旧伤未愈近日又添新伤。
十六岁的芳华少女,几乎可用骨瘦如柴来形容,即便溅了不少污泥,依然可见其脸色苍白。
范瑾明愣住了。
她不是叶府小姐吗?就算是庶出,也是叶府小姐啊。
也是这一刹的怔愣,让叶濯清寻到机会跑远了几步。
范瑾明回神,欲追上。
叶濯清,“你走吧。”
范瑾明稍微软了语气,“叶濯清,你跟我回去,总归嫁进范府后也不至于受苦。”
叶濯清摇摇头,“我不要了。”
范瑾明皱眉,“你别做傻事。”
叶濯清一步一步后退,“我早已心存死志,若不是六岁那年被救下,我不会活下去。活到现在,只因我在等一人,我等了他十年啊,却只等到一个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可我不是已答应会娶你?即便是妾,即便我并不喜,你也能离开叶家,好生待在范家后院,吃穿不愁,你还想如何?”范瑾明捏了捏眉心,“叶濯清,我没什么耐心。”
叶濯清似是叹了口气,“范瑾明,不要了,我不需要了。”
她身若浮萍,无处可依,心无归处,早存死志。
“更何况,”她笑了笑,自今日寻到叶濯清至现在,范瑾明还从未见她笑过。
“我又不爱你。”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所谓爱情。她曾以为,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将她当做朋友、妹妹,真心疼她护她,然而现在,那样的人也消失了。她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动力,自由于她而言也早失去了意义。
她这一潭死水的生活,死与生已没有区别,若能没有了痛苦、屈辱、肮脏,死反而是她的解脱。
范瑾明一眨眼,叶濯清就像一叶浮萍,就那么轻飘飘地从崖上跳下,转瞬没了身影。
他完全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未出口的声音堵在嗓子口,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他的眼前近乎天旋地转。
脑中忽地回忆起一个画面——
“清清,还疼吗?忍着点,我给你上药。”
六岁的叶濯清红着眼眶摇了摇头,不哭也不闹,“瑾哥哥,不疼了。”
范瑾明无奈笑道:“小骗子。”只是手下动作更温柔了。
一个认真上药,一个乖巧伸手,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叶濯清轻声开口,“瑾哥哥,你带我走吧。”
范瑾明一愣。
“瑾哥哥,我很乖,很听话,我能干活,也会伺候人,我很好养活的。只要不欺负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你带我走吧,好不好?”自认识以来,叶濯清从来不会跟范瑾明提要求,这是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
叶濯清毕竟是叶府的姑娘,就算是范家嫡子,也不能随意带走她。范瑾明知道她在叶家过得不好,他所见的也只是冰山一角。他该如何帮她才好,八岁的范瑾明陷入沉思。
叶濯清只提了两句便没再开口,依然同平日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唯眼眶红了又红。分明才六岁,却懂事成熟得令人心疼。
范瑾明抿了抿唇,下定决心,“清清,此事我还做不了主……”
叶濯清闻言低下了头。
但他继续说道:“上完药我跟你一起去找叶伯父好不好?”
叶濯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失落地抽回了手,但范瑾明拉住了她,“那我们现在就去。”
“清清,我就说我想与你定娃娃亲,待你及笄后娶你,我爹娘疼我,叶府与范府结亲算是高攀。这样叶府就得好生待你,众人应当也不会再欺你。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带你走,叶伯父不会同意的,我爹娘也不会同意,但是你等我,等我长大后回来带你走。如此可好?”
叶濯清震惊地望向他,“瑾哥哥,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见她愿意与他说话了,范瑾明笑了,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傻清清,正是因为瑾哥哥知道,才会想此法子。”
叶濯清呆呆地被他牵着去见了长辈,呆呆地听他的许诺,呆呆地看着叶老爷、范老爷相谈甚欢。
待他再将她牵走,叶濯清的眼泪忽地滚落下来,就这么无声地哭泣着。她无数次被范瑾明见着她的伤,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下眼泪来。
范瑾明手足无措地给她擦脸。“是不是不高兴了?我做错了是不是?”
叶濯清猛摇头,“瑾哥哥,谢谢你,谢谢你……日后,日后等你来带我走,你不娶我也没关系的,不、不对,你不用勉强自己娶我,你只要能带我走就好了。”
“瑾哥哥,你是对我最好最好的人。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叶濯清自此后过上了短暂的安稳日子。
可事实无常。
不久,范家出事,一落千丈,所有好友亲族几乎纷纷撇清关系。与范瑾明有婚约的叶濯清被厌弃,在叶府的日子比从前更难熬。暗无天日的折磨里,她仅靠着一个约定撑下去。
而范瑾明,在自己的生活里浮沉,直到后来以一己之力重振范家……年幼无知时的所谓约定,早已忘却,那段时光埋在了记忆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隅。
他也不记得,还有个人一直在等他。
“叶濯清,你这个疯子,笨蛋……十年,足以让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完全变了模样。他是变了,他身边的人也全都变了,怎么就你这么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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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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