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是狂怒的。可他发觉他的愤怒是无力的。而理性上,他愈是知晓他的正确,情感上就愈发痛恨他。因那句至君饶舜上,终究化为粉碎,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一切殷殷期盼的背后,张居正却从未真正信过他。甚至,他早就洞悉了世事皆休后的那个最坏可能。
若洞悉了,又何必……世间最恨空相负。朱翊钧忽然明白,那些朔朔而落,轻若鸿毛的文字,原来是这般重若千钧。原来他眼前不过尺寸之遥的人,到底有多么遥远。
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张居正曾这般说。
朱翊钧不解的是,到底那人的心里,存着些什么;又有谁,能走入他的心里去?
曾经的朱翊钧视百官为仇寇,一君独治;曾经万历朝噤若寒蝉,未有人敢提起居正的一个字。而如今的朱翊钧依旧见疑于天下,却要推行新制。天子本向来是不屑于光明伟岸的,因他居高临下,困于一隅,见过世上最肮脏的污泥。可是,他的防备,他的疑虑,在那一眼里,竟相形见绌,无言以对。
原来,他心中那道锁住蜷曲魂魄的孤寂高墙,确是他自己筑就。朱墙上砌有权欲的金砖,浇着权柄的泥沙,盖的瓦片琉璃尸骨……巍峨重楼,日月山河。这一座气象穆严的高墙,在他心底,也从来就伫立在大明京城的中央。
究竟多少囚徒,多少醉生梦死,多少酣畅醉心,多少屠影反目。
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一位位京堂翩翩而入,在四门三殿里恋栈转圜,口说着仁义道德,喊着千古王道。可那道为政治权斗黑色污泥披上的白纱,一经扯去,他朱翊钧原来也不啻于和光同尘,同他熟悉的那些恋权争上的百官,没什么二样。
牢笼自缚,原来如此。
这么多年来,朱翊钧一直为清算之事怨怼朝野,如今他却发现,始作俑者不是李羊二人,不是钻营苟且的言道,而是他心底的那头野兽。是他渴望着乾坤独断,日益嚣长。原来百官负我的叹息,那些理所应当的委屈与堂而皇之的控诉,终于变得丁点也站不住脚。悔意弥漫里的那道从未发出去的罪己诏,却永远也不可能见世……因这一世,天下人终究什么也不知道!
而偏偏猜到的人,却丁点也不在乎。
一身冷汗,满腔疲惫,骤然失去了支撑的他,到底是有些茫然。
可朱翊钧却哪里有功夫茫然。新年伊始,百废待兴。外藩上,鞑靼小王子蠢蠢欲动,而戚继光虽又发奏本请求致仕,朱翊钧终不得不挽留,令他及其子在京师准备操练新军。而浙江筹备开海之事,似乎又自朝鲜传来日本国内的消息而蒙上一层阴影。内政上,今年的各部总督府台都要进京述任,外察大计在申时行的内阁与吏部尚书杨巍的主持下又再度开启。河道总督潘季驯的治黄河拨款户部仍在争论,北方各地又报来灾情,急需调用太仓银与屯田所赈济。无论哪一条,都等待朱翊钧的处理与决议。
那些打马御前,勒石雁塔,传胪金殿的喜悦到底与他无干。待新科进士的恩荣宴过去之后,朱翊钧突然问起陈矩道:“陈伴伴,新科进士都有拜谢王太仓,行师礼吗?”
陈矩回答:“回禀万岁,正是如此。这一科进士人才济济,实为大明之幸啊。”
朱翊钧闻言,却想起万历五年的时候,因为反对张居正夺情的事,王锡爵曾率领翰林院的学生,冲入相府,逼地张居正将刀架在脖子上。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政敌了。而如今,新科进士的张贤却要对王锡爵低头,尊称一声恩师。官场上所重的师生名分,定了便是一辈子的事,想来于心高的张太岳,到底不那么容易。
朱翊钧轻轻嗯了声,心头不知怎么,竟轻快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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