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带我出宫

关于这个话题,就这样被沈明雁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她轻快的笑声被掠过的风卷起,四散开来,和着不远处随风渐起的宫铃声,成为了十三岁的纪朝昀脑海中最深切的记忆。

似乎有了一个玩伴之后,日子就过得格外快些。

日复一日枯燥的课业,也因为有了盼头而不再那么难熬。

至于沈明雁在盼什么,那自然是盼着下课之后能拉着纪朝昀满宫里撒欢。

可纪朝昀总是冷淡着一张脸,要不是曾经见过,沈明雁几乎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不会笑。

“喂,你能不能不要总这样。”沈明雁蹲在地上,秀眉微蹙,仰头瞪着说什么都不肯蹲下来的纪朝昀。

她想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一点,像太子哥哥那样就更好了。

“公主殿下,这样实在不雅。”纪朝昀被那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盯着,心下略微有些松动。

沈明雁“噌”得一下站起来,使劲掂了掂脚,试图让自己比纪朝昀更高一些。然而……无论她再怎么努力,纪朝昀看向她的视线总是略微垂着的。

“算了。”沈明雁卸了力气,兀自嘟囔着,“早知道当日就找个活泼的做伴读了,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跟个木头一样。”

“不如臣与公主做个交易?”看着沈明雁失落的样子,纪朝昀没由来的不想让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若是公主能答应臣,每日上课不迟到,课上好好听讲,不再和先生顶嘴,下课之后,公主想让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还能多在宫中留半个时辰,如何?”

沈明雁脸上那点阴云霎时间烟消云散:“那说好了,一言为定,可不许耍赖。”

自那之后,沈明雁当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只是上书房的先生,就连宫中教导礼仪的嬷嬷都说她这才真正有了公主的样子。

可只有纪朝昀知道,沈明雁骨子里还是那个晃悠着满头金钗,蹲着玩雪,没规没矩的小公主。

那日先生又摇头晃脑地讲起了昭君出塞的文章,又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不过这一次沈明雁答得很好,也没再和先生呛声。只不过在答完问题之后,凑到纪朝昀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我就是敷衍一下他,你知道的,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纪朝昀耳朵动了动,抿着唇,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沈明雁总觉得他们相处的每一个黄昏都太过短暂,像是飘散在空中的一缕烟,没过多久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日,她带着纪朝昀登上摘星楼,趴在栏杆上,望着愈发沉闷下来的天色,忽然说:“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在黄昏玩儿。”

纪朝昀偏头看向她。沈明雁的眼睛,总是闪烁着亮光。可她望着偌大的长安城,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层眼翳,被夕阳一照,无端显出几分灰淡。

“为什么?”纪朝昀问。

沈明雁捧着脸:“黄昏太短啦,我想出宫去玩儿,纪朝昀,你可以偷偷带我出宫吗?”

“不行。”没有片刻犹豫,这两个字从纪朝昀嘴里脱口而出。

沈明雁的眼眸更暗淡了几分。

纪朝昀也发觉自己这话说得似乎太过生硬:“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公主……”

“算啦。”沈明雁没有听纪朝昀的解释,“我明白的,就当是我随口一说吧。”

只是公主,是不可以随意出皇宫的。

这日的沈明雁显得格外沉闷。从摘星楼下来之后便一言不发,瞧着都有些魂不守舍。

纪朝昀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子,他想让沈明雁开心一些,想让她像平时一样活蹦乱跳的,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只能陪在沈明雁身边,陪着她走过长长的宫道,走过高高的红墙。

正当他们经过一个岔路口,角落阴影里迅速窜出来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怀里抱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滚水,直直地朝沈明雁冲过来,嘴里怒骂着什么。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几乎来不及反应,沈明雁哪里见过这疯子一样的人,更是一下子呆愣在原地。

眼见着这桶水就要泼在她身上,顷刻之间,纪朝昀猛地转身将沈明雁推往一侧的宫墙。

直到后背砸在墙面上,传来清晰的痛感,沈明雁才反应过来惊呼:“来人,快来人!”

御林军正在不远处,听到这边的动静迅速过来,将那疯疯癫癫的宫女按倒在地。

被按在地上的宫女却在此时大笑起来:“沈明雁!你不得好死!都是你!都是那个狗皇帝!要不是因为你们,我全家怎么会惨死在战场上!沈明雁!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御林军首领厉声呵道:“还不快拉走,这种大不敬的宫女,趁早乱棍打死了扔出去!”

几个御林军架着宫女拖走,那人还是不住地骂着,脚跟的血痕拖了一地。

沈明雁哪里还能管那宫女嘴里说了些什么,刚刚那一桶沸水泼在纪朝昀身上,不知将他伤成了什么样子。

顾不得几个御林军的请罪,也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看着痛的直发抖的纪朝昀,她踉跄着扑过去,扶住他的臂膀,急切得声音都有些哽咽:“你怎么样?你撑住啊,千万撑住,我,我这就带你找太医。”

纪朝昀强忍着疼痛抬眼,看着泪花在沈明雁眼中打着转,似乎随时都要落下来。

颤抖着嘴唇想说一句,别哭啊,我最见不得你难受了。

出口却还是冷冰冰的:“臣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强啊!”沈明雁搀着他站起来,大概是看出这一桶水到底是要不了人的性命,略略镇定下来,“先回偏殿,我让人去找太医。”

临走前,沈明雁停下步子转身看着还跪在原地的御林军,冷着一张脸道:“今日的事情,御林军上上下下都有责任,必须给本公主一个合理的解释,若你们处理不清楚,那就别怪本公主将此事告诉父皇。”

御林军几人领命,将头埋得更深。

沈明雁心里着急,想要走快些,又怕纪朝昀的身子受不住,硬生生地在冬日里急了满头大汗。

纪朝昀看在眼里,有心想要缓解一下她心中的紧张,便挑起话头道:“臣倒是从未想过,公主还有这样的威仪。”

别说是威仪了,平日里都难得见沈明雁发一回脾气。

“跟太子哥哥学的。”沈明雁小声道,“太子哥哥说,要有公主的威严,才能镇得住下人,他们做错了事,就要严厉责罚。”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也是第一次这样。”

是了。再聪明伶俐的宫人,或多或少都会犯点小错。可纪朝昀从未见沈明雁责罚过下人,她在下人面前,总还是嬉嬉笑笑的,从不曾像今日这样。

“那公主今日为何如此严厉?”纪朝昀后背疼的厉害,还是强撑着和她说话。

只是他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回话,正当他以为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小,没被她听见的时候。

沈明雁开口了,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闷闷的:“因为不一样。”

纪朝昀一愣:“那是因为今日的宫女口出狂言,甚至妄图加害于殿下吗?”

沈明雁将头摇的像拨浪鼓,难得的认真,连自称都忘了改:“要是伤着了我,父皇会为我做主,可若是伤着了你,只有我可以为你做主了。”

纪朝昀喉头涌起一股温热,想说的话堵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说,自己好歹是镇北将军之子,此事不会不了了之。他想说,他不过是一个伴读,不值得金枝玉叶的公主为自己做这些。他想说,他希望明雁公主永远开开心心,别再难过了。

可这千般话语堵在心尖,最终只化作他轻飘飘的一句:“沈明雁。”

这是他第一次叫沈明雁的名字。不是公主,没有君臣。

“我以后,可以叫你的名字吗?”纪朝昀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他知道这是对公主的大不敬。

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特殊的一个,至少,至少,他们应该是朋友。是少年相识的青梅竹马。

“好。”沈明雁答应的很快,好像她本就是如此想的一样。

两人到偏殿的时候,太医已经在候着了。

太医给纪朝昀看伤,沈明雁只能在外头抓心挠肝地候着。

期间御林军的人来回话,她沉默着听了半晌,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直到夜色笼罩了整座长安城,太医才从里头出来。

沈明雁又是逮着人好一通问,直到彻底确定纪朝昀身上的伤真的没有什么大碍,才放太医离开。

只是一点烫伤,将养些时日便好了。

沈明雁走进殿内的时候,忽然觉得一阵后怕,依着太医所言,幸亏是冬日,衣服穿的厚实,若是夏日里,不知他后背那一层皮还保不保得住。

殿内烛火点的很亮,映照着少年的脸庞,使得原本青涩的轮廓变得愈发棱角分明。

“明雁。”纪朝昀生疏地唤她。

沈明雁停下脚步,听着面前的人唤出自己的名字,心尖略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像是被一阵柔和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风轻轻抚过一样:“你……还疼吗?”

纪朝昀摇摇头:“不疼。”

这句话掉在地上,落了个空。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将烛火的光吹散,明明暗暗间,纪朝昀觉得有些不自在。

胡乱起了个话头:“御林军的人可来回过话了,那宫女为何如此行事?”

沈明雁方才一直挂心着偏殿里面,御林军首领来回话,她也只是草草听了一耳朵,纪朝昀问起,她便将大概的意思复述了一遍:“他们说那宫女家中亲人是因战乱而死,因此才对我,对父皇,产生了怨怼。”

初听这话时,许是因为没往深处想,她当时并没有太多感触,可就在这话一字一句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一瞬间,难以言喻的委屈如洪水一般将她淹没。

沈明雁没法再继续说下去了,也不敢再深想,只能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啊?”

为什么恨她?为什么恨父皇?为什么她不去恨那些杀了她父母兄弟的人,而要来恨他们?

战争本就应该有流血牺牲,难道不是吗?

她明明没有杀人,可是为什么在那个宫女的眼里,她成了罪魁祸首。

沈明雁越想越觉得难受,眼泪决堤而出,压抑的情绪在此时彻底爆发出来。

纪朝昀手忙脚乱地想要哄她,可他平日里就是个沉闷的性子,不会逗人笑,更不会哄人了。

看着沈明雁的眼泪流了满脸,只得拿着一方帕子胡乱地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是她的错,不是你的。”

但其实纪朝昀可以理解的,他自幼跟着父亲在军营长大,见过的,听过的,都太多了。

他们说,有些人,生来就是带着罪孽和责任的。可沈明雁不懂,纪朝昀也不想让她懂。

沈明雁还是哭,纪朝昀跟着擦,帕子都浸湿了。

直到沈明雁从嚎啕大哭变成了抽抽搭搭,他才试探着开口道:“明雁,别难过了,只要你能开心,让我做什么都行。”

沈明雁红着眼眶对上眼前人着急忧心却又不知所措的视线。

她转了转眼珠,紧抿着唇瓣,仰头望着屋顶,使劲眨巴眨巴眼睛。把那些争先恐后想要倾泻而出的眼泪憋回去。

想起太子哥哥说,她已经长大了,她是公主,说话做事,都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

只有这样,才能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曾经她不明白,可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将掩藏在那句话背后血淋淋的真相撕裂开,一股脑地扔在她面前,逼迫着她懂得其中的道理。

沈明雁懵懵懂懂地觉得,她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她又想起那日,太子哥哥的手掌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顶,斑驳的阴影落在他脸上,辨不清他的眼神,只听得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明雁,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沈明雁强迫自己从汹涌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挂着未干的泪痕看着纪朝昀,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我没事了。”

或许她以后真的该学着如何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合格的公主,可纪朝昀,是她心里特殊的那一个,他不是旁人。

她嘴上说着没事,可纪朝昀总觉得她还是难过的。

有心想逗她开心,纪朝昀主动提起道:“那……就当是多谢你今日为我撑腰,你想要什么谢礼?”

沈明雁笑看着他:“那你明日偷偷带我出宫。”

一句话把纪朝昀喉头间那些哄人的话堵了回去,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行了,我瞎说的。”沈明雁伸手戳戳他的脸,“你怎么表情比我还难看。”

趁着纪朝昀没反应过来,她一把抓过攥在他手里的帕子,在自己眼角沾了两下:“我的妆都被你弄花了。”而后站起身便往殿外走,“天色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出宫。”

“等等。”纪朝昀上前抓住沈明雁的衣袖,“你答应我别再难过,我明日从宫外带个礼物给你。”

大概是觉得他这样认真的样子很有意思,沈明雁歪着头看他,轻笑一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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