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姜满也笑道:“若是采涯此去不能生擒敌首,愿以死谢罪。”

我听着这话却觉得不大舒服,方才的话不过是玩笑罢了,朝中无人可用,姜满肯毛遂自荐已经是为我纾困了。

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让其他年轻将领去,我也是一样的不放心,左右都是要赌一把,倒还不如寄信姜满。

我亲自去了城墙上为姜满践行,他带着武士出城门,没有再回头看我。

*

前线没有战报,我还是照样上朝,批复奏折,心道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

一封奏折里写了姜家的罪行,被呈递到我眼前。

上面白纸黑字清楚地写着,姜家旁支的一个少年,姜沅,在街上纵马伤人,以至于害死了两个平民百姓。

被报官押送到官府时,甚至还大言不惭地道,“你们知道我表兄是谁吗?你们就敢抓人?!”

衙门的捕快也就扯着笑脸道:“那敢问这位小公子,你表兄姓甚名谁,在朝中做得什么官哪?”

姜沅得意洋洋地道:“我表兄就是当今丞相,当今天子的老师,你们这群杂碎,也敢来问我的罪?”

“我看你们分明是活腻了!”

衙门里的人心知这是一桩棘手的差事,本该一早定案的,但却为了姜沅的身份,不得已一直拖着,要看上面的态度。

而今天的这一封奏疏,便是一位言官实在看不下去姜府仗势欺人,以至于罗列了姜府众人的种种罪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违背梁朝律法的大罪,而姜沅,只是这其中尤为嚣张的一个罢了。

我心中掂量着这分量,朝堂百官为此事争执不休,无非分成保姜沅和杀姜沅的两派。

保他的人认为,姜满这些年为朝堂鞠躬尽瘁,如今更是为国征战,绝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寒了忠臣的心。

而另一派则认为,姜沅所作所为按律当斩,万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法外开恩的道理。姜满他再如何忠君爱国,那也是他该着的。既食君禄,为君解难,都只不过是分内事而已。他姜满再如何劳苦功高,都只是一介臣子,哪有君主要看臣子脸色的道理。

两派人马争执不休,甚至发展到了在朝堂上互殴的程度了,我使了一个眼色,他们终于本分地噤声了。

我作出最后总结:“此事朕自有道理,不必再议。”

*

街上人潮鼎沸。

莺歌不赞同地看着我:“殿……”

被我瞪了一眼后,莺歌终于不情不愿地改口道:“小姐,您为何非要亲自出面?那姜沅,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喽啰罢了,万一小姐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也万万担待不起啊。”

我穿着一身久违的女子衣裙,站在街头,对她道:“我就是要来亲眼看看,姜满的那什么表弟,难道真是个败絮其中的草包?总之,我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试图贪赃枉法的混蛋。”

莺歌定定地看着我,露出惊叹的神情;“殿下……小姐,莺歌支持你!”

我迈步跨进衙门正堂,看见被两个差役按着跪在地上的姜沅,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可惜了……

姜沅奋力挣扎,他一边挣扎一边叫卖道:“你们这群走狗,知道小爷是谁吗?你们竟然敢这么对我,给我等着!”

我实在看不过去,没忍住地出面道:“你是什么身份,犯了罪就该受罚,岂不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就是皇亲国戚,在大梁律法前,也是一样的。”

姜沅愤恨地瞪向我,他继续狂言道:“可笑!!与庶民同罪?少做你那春秋大梦了,这不过是你们这种贱民编出来自欺欺人的谎话罢了。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我倒也的确是没想到,他能口无遮拦到这种地步。

我终于没忍住怒气,往他身上踹了一脚,旋即堂上的主审官也瞧出了我的身份,叫我去偏堂议事。

陈县丞擦着额头的汗珠,战战兢兢地对我行礼:“下官……下官……”

我失了耐性,叫他平身。

陈县丞终于不再结巴了,压低声音问我:“敢问陛下,这桩案子该如何审理?下官愚钝,恳请陛下指教。”

我摩挲着手中杯盏,似笑非笑地道:“你以为该如何审?”

陈县丞道:“这……”

“此人出言不逊,扰乱公堂,自然是该秉公处理。”

我笑道:“这是自然,既然你都明白,还在犹豫什么?”

陈县丞脚步虚浮地走出了门,重新开案审理。

我没坐多久便走了,只隐约听得身后传来的百姓叫好之声。

按理来说,惩恶扬善,这本就是我的所求,我合该高兴的,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

这世道,总像是一场下不尽的连绵细雨,何时能有旭阳。

*

然而这一出闹剧原也只是开场,姜家势大,姜沅闹出了这一出戏之后,姜家人又对我的态度心有怨言,便又为我添了不少麻烦。

朝堂上参姜家的折子越来越多,一摞又一摞。

我为处理这些事情焦头烂额。

然而姜家人不依不饶,他们的势力又遍布朝堂上下,直到此时我才发觉,给姜家人的权柄,如今都成了反过来向我的剑刃。

世事无常。

我心中信重姜满,感念他的教导之恩,却实在无法忍受姜家的得寸进尺。

可一旦对姜家动手,无疑是在打姜满的脸,为这一点,我始终犹豫不决。

那些参姜家的折子,全被我付之一炬。

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我的心中亦是一空。

午间时分,我隐隐约约地睡了过去,做了一场梦。

梦中桃花氤氲,落在我的鼻尖上,我记得那时姜满在我身边温言教我的模样。

我好像对他说过什么话。

那时信誓旦旦的,仿佛也曾许下过什么诺言,像是隔着一层薄雾。

在梦中听不分明,我越是想要听清,越是不能得。

被莺歌摇醒时,我才恍惚记起。

是了,我对姜满说过的。

不会令他委曲求全。

我终于下定决心,再宽恕这一回。

只要敲打一番姜家,不让姜家为非作歹,也就是了。只要他们肯扼制贪欲,我也就做一个眼盲心瞎的君王就是了。

*

姜满凯旋归朝,我特意为他设了庆功宴,席上觥筹交错,我坐在高位上看他道模样。

他在沙场走过一遭,如今已是风尘仆仆,脸上也多了几道伤疤,坐在人群之中仍然显得很是安静。

但我也犯了愁,姜满已是丞相,封无可封,我还能给他什么封赏,今后也不过是与姜家共天下。

与姜家共天下……想到这一点我便觉得脊背发寒,自古以来,皇权旁落的君主有几个能得到好下场,我也不外如是。

难道真的要放任自流?

宴席上,姜满坐得离我很近,但我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

翌日。

我又收到参姜府的折子,这一次却不是指责姜家人横征暴敛,贪得无厌的了,而是将矛头直指向姜满,奏疏中直言,姜满此人狼子野心,在军中培植亲信,收买人心,以至于如今梁**队不知天子名姓,而只知姜大将军!

如此一来,姜满大权在握,比我这个天子更像天子。

我原本从不信这些市井流言,姜满的品行我再清楚不过,可这封奏疏却仿佛是算准了我的心思,一句句都道破了我心中的顾虑。

纵然姜满没有异心,可他确确实实已经有了翻覆朝堂的权力了,我真的该信他吗?

*

再之后,便是姜满的一个亲兵被指暗藏谋逆之物,姜满力保此人,一度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满朝文武流言纷纷,直道姜满乱臣贼子心怀不轨!

我去找姜满时,他正在菜园里给花浇水,实在是很有些闲情逸致。

姜满见我来,行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我请他起来,如今满腹心事,倒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姜满却像是看出我的忧虑,主动对我道:“陛下,如今天下已定,微臣也许是时候该归隐田园了,朝堂之事,我还是不再插手的为好。”

我欲言又止,心中觉得姜满的提议的确很好,而我也自然有意如此,可姜满若是交出手中的权力,下一个丞相又该是谁?

我做不了决断,更无法狠下心。

同姜满聊了好一阵我少时的事,姜满似乎是陷入一种空茫的追忆当中,渐渐浮现笑容。

姜满道:“如今陛下得偿所愿,臣实在为陛下感到高兴。”

我知道姜满待我之心,如今见到他,更是明白了先前朝中流言,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姜满教养我这么多年,我不信他,反倒信旁人的挑拨,实在是太过蒙昧。

如今我总算想明白了,决心不再为这些事烦心。

我在姜家坐了一下午,直到日暮西山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然而踏入宫闱,便见到一位不速之客。

楚氿,我的好舅舅。

楚氿衣袂飘飘地走进来,眉眼间带着无形的威压,笑道:“阿聆,你不信我的话,不肯对姜满动手?你未免太妇人之仁了。”

我也不肯退让:“楚卿,你该称我陛下。”

我就是要提醒他,我们的君臣之别,省的他日日在我面前拿乔。

楚氿笑道:“陛下今日心慈手软,焉知他日不会为虎所噬?”

我冷冷地看着他。

楚氿带着散漫的笑意走了出去。

我担心他对姜满不利,思来想去还是写了一纸书信,谴人送入姜府。

然而未过多久,我便听闻,楚氿在城中巡查之时,发觉姜满府中私藏兵械,便先斩后奏地把人关入了刑部大牢。

如今正在严刑逼供。

我心中一凛,手中的笔怦然坠地。

我早该想到的!

楚氿此人果然是狼子野心,他费尽心思地操作舆论,无非是为了今日。

而他自负是母后的亲兄长,我便不能奈何得了他。

只道所谓血脉孝道,能叫他稳占上风。

可惜,我不是什么仁义孝悌之人,他要是挡了我的路,我也绝不会手软。

*

莺歌追在我身后,硬是要给我披上斗篷,她絮絮叨叨地道:“陛下!您何必非要跑这一趟?姜满大人他肯定自有安排,陛下非要去那等脏污的地方吗?”

我系好了披风,便急急忙忙地赶往天牢。

这里果真如莺歌所说,到处都是血腥的气息,充满着死寂和压抑的气息。

我在一间间牢房前走过,终于见到了姜满。

才几日不见,他的身上就已经多了不少血痕,白色的囚服上满身是血,他脸色苍白憔悴,见到我时仍然固执地想要行礼,我连忙出声制止了他:“夫子,你且小心自己的身子,不必对我行礼了。”

姜满似是一愣,他笑笑道:“多谢陛下垂爱。”

我心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只想着尽早把他带走。

我问他:“姜满,楚氿他给你罗织的罪名是否都是空穴来风?”

姜满顿了顿:“那是…………楚大人定的罪名,的确不假,但……”

我便明白了,截住他的话头道:“我知道了,你不必解释。”

姜满的神色黯然一瞬,我对他道:“我信你,夫子,我从前许的诺言,都还作数,一日不忘。”

姜满这次是真的惊愕溢于言表了,他的手颤抖一下,轻声道:“殿下……”

我真是很久没有听见这声殿下了呢。

其实我渐渐发觉,坐在这个位置上,人只会变成鬼,要是沦落到失尽亲朋的下场,我宁肯不要这皇位了。

这样的想法固然幼稚,可也的确是我心中所想。

只要我替皇兄和皇姐报仇雪恨,我就邀姜满一同下南山锄草种花,至于这天下,本也不该落到我的手中。

心中思绪万千,我倒不知从何言起来。

姜满对道:“陛下无需为臣忧虑,采涯有办法纾困,这样的地方……陛下本不该踏足……”

我道:“你有什么法子?楚氿在朝中也是根深蒂固,我尚且头疼不已。”

姜满温柔地望着我:“陛下既然愿意信臣,就请让臣放手去做,到时,陛下会得偿所愿的。”

我,得偿所愿?

姜满莫不是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

那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思来想去,也觉得我该信他一次,于是便不再多问,走出了牢狱。

外面连通着一片花海,我只闻到扑鼻的花香,心中期盼姜满的脱身之法。

我知道姜满不是常人,蛟龙绝非池中物,早晚有一天会鱼跃成龙的。

我也想看,姜满究竟有什么法子对付楚氿。

*

然而一连三日过去,我也没见姜满有什么动静。

尽管我已经让莺歌去给天牢的牢头通过信,要他们好生关照姜满,可楚氿至今仍然逍遥法外,我都要开始疑心,姜满先前对我说的话,该不会是诓我的吧?

就只是为了让我安心的谎话罢了……

可我也说了,会信他的。

我且再看看罢。

数日过去,仍然不见有任何消息传来,我心中的不详之感愈演愈烈,直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莺歌从殿门外走进来,她向来是叽叽喳喳,但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神色凝重。

我心中好笑,难不成我又被太医诊出了什么疑难杂症?

至于让她这么脸色难看吗?

莺歌一步一步挪到我跟前,她垂着头道:“陛下,楚氿这贼人已经被宫中侍卫拿下了,他意图篡逆,罪不容诛,罪证确凿,一切都听由陛下发落。”

莺歌捧过来一只碟子,那里面装着的卷轴文册,都是楚氿犯上作乱的证据,甚至有他里通外国的信件。

我随便看了几眼,倒没放在心上,左右他是必死无疑的,无论罪状大小,都只有死路一条。

令我惴惴不安的,却是莺歌一反常态的神情。

我问她:“莺歌,既然楚氿已经被扳倒,那这于我们不是好事一桩吗?你为何这样一副脸色?”

我只当姜满果真神机妙算,连楚氿也能如此轻易地拿下,这实在是令我惊喜。

得偿所愿……

我如今的确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莺歌她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没有答我的话,我还以为是她身子不适,便道:“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莺歌却像是一瞬间被戳中了痛处,她霎时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道:“陛……下,姜大人他……”

我也失了方寸,去抓莺歌的肩:“他怎么了?”

莺歌啜泣着道:“……陛下……节哀……”

节哀?

我有什么可哀的?

姜满他……

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楚氿一党的人溃不成军……

我放轻了声音问莺歌:“莺歌,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

“陛下……”

“姜大人他……在狱中遇害了。”

我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无措地跌坐在椅子上,莺歌又忍着泪意来扶我。

我不信。

他可是姜满啊。

他明明那般聪慧,怎么可能不能久全身而退?

但心中有另一道声音告诉我,不,他也只是**凡胎。

会伤会死,有什么不对。

*

我去看了姜满最后一眼,先前臆想的,归隐南山的梦,只是南柯一梦。

姜满留了遗书给我,莺歌哆嗦着想给我看。

我却抬手撕掉了那封遗书,莺歌在旁不可置信地道:“陛下……?”

我才不要看,人死不能复生,是他丢下我一个人的。

得偿所愿,原来却是这样的得偿所愿。

楚氿被宫城中的侍卫捉住,关入牢中,我也再去见了他一眼。

楚氿像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败局,他对我道:“君幼黎……呵,你不是是一个黄口小儿,凭什么坐上这把位置?”

我道:“纵然你再看不惯,我也坐在你最想得到的位置上了。”

他先是一怔,旋即面色变得狰狞,带着怒气道:“若不是姜满那竖子设计陷害我,我又怎么会自投罗网?!!”

他说着,又露出嘲弄的神情:“陛下,我的好陛下,可怜你竟然也有这么忠心的走狗,但他如今也已经死了。”

楚氿的语气中尽是轻蔑:“明明已经手握大权了,却非要愚忠于你,不肯同我合作,真是愚蠢……守着那点道义,又能做成什么大事……”

“啊——”

我给楚氿身后的狱卒使了个眼色,他们便心领神会地上前,给楚氿上了刑。

楚氿瞪大了眼,撕心裂肺地质问我:“我可是你的亲舅舅!君幼黎,就算你托名天子,难道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我到底没能忍住,折返回去,在他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揪着他的衣领:“楚氿,像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早该死了!”

我再踹了他一脚,掸去手上的灰尘:“舅舅?你很快就是一个死人了,你就在这牢里好生赎清你的罪孽吧。”

“为了那些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们,你也该被千刀万剐。”

楚氿继续叫骂,将这里都搅得乌烟瘴气,我已不想再听下去。

莺歌她抹着眼泪跟在我身边,我给她递了手帕擦泪,莺歌抽噎着道:“陛下,你也不要太过难过……”

我当然不难过,反正他们都死了,无论是爱我的,还是恨我的,都已经死了……

*

我去了宫里的佛堂。

这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佛像宝相庄严,持手而坐,面带微笑,一身神性。

自然,这本就是神像。

我洗净了手,又烧了三柱香,持向佛前。

神像的面容在香烛燃成的雾里模糊不清,我跪在蒲团上,想起第一次见到姜满。

那时候,他们都还在我身边。

仔细想来,当初我想要和姜满一同归隐的想法,的确只是一个妄念。

身在其位,当谋其职。

我本就该担起我应肩负的责任,往事已矣,不过都随风而去。

神明有灵。

就庇佑我和大梁社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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