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京城下了场史无前例的大雪,流民冻毙者无数。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明历皇城,高大的紫禁城比前朝更为宏伟壮阔。我在衙役的带领下来到传说中关押朝廷重犯的天枢牢。周围悬浮的细末粉尘彰显它的修筑年岁已久。是“栋梁国资”。
据说目前尚是未竣工的半成品,还有一个更高级别的昭狱正在秘密修筑,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我勾勾手指,默默记着路线,编织这复杂的4A级脉络。
几天前,沈裕洲被扣上勾结外敌、谋害皇嗣的罪名,沈府惨遭诛连。他本人在牢狱中畏罪自尽。甚至未经逼刑。以父亲之风骨,绝非偶然。
我把监狱里的桔梗草扯成碎屑。他一生仁心济世,最终却死于自己所坚守的“医术”。
这时,一个不惑之年的爷爷途径我所在的牢狱,他是刘管家,在沈府内平时跟我关系最好的家仆。
可他此刻却不睬我,仿佛不认得的陌生人。
我犹如看到生机般上前抓住玄铁栅栏,眼神淬着焦急,喊道:“爷爷……!”
蓦地,我被唾沫星子淬了一脸。
刘管家看着我震惊万分的神情毫不吝惜,伸出遍布褶皱的手隔空点我几下,悲愤道:“你……是你害了沈太医啊!!你这离经叛道之女,有辱沈家门楣!”话音刚落,他就被两个狱卒往前拖走了。
我怔忪地站了良久,才用手抹去唾液,将手中弯折的干蒲草抛下。
牢狱四壁皆徒,唯东北角有个撕裂处。高墙缝隙漏下的天光里,在一片宁谧中投射下一个敏锐的黑影。
我仰望凝眸,心中惊诧。
乌鸦敛翅落在锈蚀的窗栏上,暴露出躯体最脆弱部位,对着我连续低鸣,又用尖喙反复轻叩窗棂,似在催促。
它将爪下之物往我的方向推了推——那是一截被踩瘪的芦苇杆,内里中空,长约三尺。
“下一个就到你了。”这时,狱卒道。
“呲啦——”耳边传来隔壁的烙刑滚肉声。
我立时回头,扯断桔梗草。衙役系带上露出个金创药的瓶头。
“只要你承认沈太医罪行,签字画押,上头也好对天下有个交代,或可留条性命。”狱卒似是不忍。
“等主上……”他说到此处,改口,“等容大人来了,你就彻底活不了。”
我垂眸,听着隔壁牢狱的一声声惨叫,缓缓坐下。
根据《禽中述》记载,鸟类求助时会“引物示援”。连乌鸦都只在有光的栏停留。
这狱卒是唯一一个主动询问,流露出一丝隐秘善意的人。他提到的“主上”,“容大人”。或许就是破局的一线生机。
“哗——”那边传来泼凉水的声音,刘管家的捱刑声停了。
“我有一个请求。”我慢慢道。
“说。”狱卒面不改色。
“我想见父亲最后一面。”我缓缓地、坚定地看向他,面色薄得像层雾淞。果然,那狱卒眼中有一丝动摇。
“这——”他正犹豫,那边三人陆续赶来,粗俗叫骂,手里还拿着个在寒气中尚冒白雾的烧红烙铁。衙役见了,神色转为肃然,动作麻利地开锁:“不行了。该上路了。”
计划骤然被打断,我的袖中滑出一根针,若是动强,这根针会刺穿他们要穴麻痹不起。
“慢。”
突然,一个低沉嗓音打破死寂的僵局闯入耳膜。
我看向声源处,把针收回袖口藏住。
几名赶来的衙役刚才还大声嚷嚷,现在神色立刻收敛,齐声肃然道:“都督。”
眼前一双乌皮**靴子,再往上是一片刺目的玄青——与沈府破灭之日的官兵闯入者所着的飞鱼服纹制,一模一样!
我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像被扼住咽喉,双腿发软,无法呼吸,不自觉臀部往后挪。
糟糕。生理恶心犯了…….止不住地想吐。抓枯草的手指都快要抠出血痕。
男子束乌皮鎏金躞蹀带,腰间配刀,左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鎏金镇纸,上书“沈”字。身形笼罩在阴影里。
“我来审。”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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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府司正堂,青石地面,光线晦暗。
我被两名衙役一左一右押着,手带镣铐。
“跪下。”有人喝道。
我双膝跪地,匆匆瞥了眼高座上的男子。
雪光透过高窗,在他轮廓上切出冰冷的线。
——某一瞬间,几乎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令人窒息的剪影重合。
是哪里的屋檐?哪场雪?
不等细想,惊堂木已裂空一响。
容浔垂眸看卷宗,“报上名来。”
他一开口,周遭人都下意识敛声屏气。
我后背瞬间绷紧,“沈……”
“沈清月”三字还未说出口,容浔打断,声音平直:“沈氏已除籍。你乃无名无姓之囚。”
我刚要张嘴喊“我有冤”,他已指尖叩在案上,“罪臣沈裕洲,勾结前朝,谋害皇嗣,畏罪自尽。判沈府诛连。你,即为逆党之后。”
心一点点下沉。辩白之话全部吞进肚里。我指甲掐进掌心,思考对策。
他的视线淡淡扫来,空气微妙凝滞。我磕头,额头抵住冰冷青砖:“求大人开恩,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
他沉默片刻,守在堂中的衙役立即会意,架着我往外拖。
我目光死死盯着主位,即使力气悬殊将手臂扯得生疼我也不肯松劲。
男子岿然不动,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眼底有未散的冷光,指尖的玄扳指侧了个面露出棱角。
我急中生智,假意顺着衙役的力道往外走,趁其放松警惕的刹那,脚腕猛地绊向左侧衙役膝盖,转身就往公堂中央冲。
不待众人反应,满是血污的手指紧紧攥住他那绣着暗金螭纹的玄色下摆,声音发颤:“大人,我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只求您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小女愿衔草结——”
整个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倒吸气的声音。
蓦地,寒光一闪,他随手一挥带起冷冽劲风,刮得耳背生疼,衣角被切断,飘落在地,切口平整。
我跌坐在地,泪珠悬在睫尖,暗自心惊。
这内力浑厚得让人耳骨发麻,与他年轻面貌完全对不上,反差得让人心头发疑。
他看都未看,直接对衙役下令:“拖下去。二十杖。”
刚被拖至门口,他平淡地补充了句:“准她一柱香。”
我心神泄了口气,视线扫过堂下,众人皆面无表情,连一丝惊讶或不满的神色都没有。公堂寂静如巨石。
借这变卦的时机观察主座男子。他面容姣好,似是被冷风刮过的寒意渗透,神色有一丝不耐,面色更加料峭。
高大男子领命率先上前,正是之前对我有一丝怜悯的衙役。他一言不发带我至刑场,站得极正。
“冲撞上官,着实打。”衙役面色冷酷。
“这着实打是……”那人揣测了一下。
紧接着他被一记眼刀刮过。
“是是!小的必打得这丫头筋骨碎裂!”他连连保证,掂量了下,廷杖重重落下。
一、二、三……十九……二十。
我被按着趴在刑凳上,默默在心底计数,死咬下唇,后衫尽是血。
行刑后,那衙役道:“都督恩典,准你一柱香。跟我来。”眼神似乎在说“还能走吗”。
我勉力爬起,腰侧的伤处虽疼得钻心,气血却无半分内损的滞涩。这廷杖的落点精准地避开了腰侧肾经、背脊督脉这些致命要害。
宫女太监脚步急促地从旁边经过,我刚要迈步就脚一崴扑倒在地,摔了个结实。紧接着强忍晕厥站起来,扮演柔弱无能的“瘸子”。
搁棍者回去交差,于公堂道:“禀都督,廷杖毕。罪女后背皮开肉绽,骨裂声清,当场气绝半条命。众目皆睹。”
他声音穿透力极强,连我在堂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路过公堂时,眼角一瞥,余光恰好撞上都督的脸,他面色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嗯”了声,指节似乎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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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走在前头,将我引至父亲牢房便转身放哨。
草席里躺着的正是沈太医,他嘴角溢血,瞳孔涣散,姿势扭曲,尸身已经僵硬了,墙壁上还残留着不明划痕破陋之处。皮肤上针孔分布蹊跷。
我不敢置信,几乎在瞬间扼住自己的惊呼,颈子冰冷,只一眼,便得出个清晰结论:他杀。
爹爹,你看,学医本就无用。女儿不学医,女儿要执刀。我跪地磕朝沈太医磕了个响头,再抬眼时,双眸已恢复冷静。
思绪被拽回沈府被抄那日。刀兵破门声中,父亲最后的温和笑语凿入耳中:“……药典三百零二页,那位‘当归’……”
混乱中,我曾与一双靴子主人有过一瞬对视。那人腰牌刻着“镇府司指挥使”,他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向我,对我极轻地摇了下头。
“时间不多了。快。”狱卒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拽出。
我止住抽泣,想起“当归”之语,手迅速在沈太医身上游走。衣衫、口腔……一无所获。
往下看,只有鞋履了。
我压住呼吸,摸遍鞋垫每一寸,却也一无所获。
“时间到了。”衙役时道。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其他狱卒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容大人也往这边来了?是在等什么?”
“谁知道呢,许是还有什么要问…….”
那个突然闯入的“容”字近在咫尺,让我心脏快要迸出胸腔。
绝望如冰水浇透心尖。
当归……当归。
父亲常告诫我:“精华常在巅顶,不可舍本逐末!要是爹爹有秘密,必定藏在显眼之处。”
“本”、“巅”……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击中了我——不就是头发么!
在那衙役进来催促的刹那,我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梳理过沈太医的白鬓角。
果然!手指搓过发丝间的一个极小的、几乎与发丝融为一体的蜡丸。
我立刻扶住胸脯,用伤处的真实疼痛来打掩护,将蜡丸藏进袖中。随即装作跛脚,低头跟在衙役身后,穿过冰凉地板时,眼角瞥见个熟悉身影。
他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体温的石像。但石像不会在有人靠近时,流露出那种被侵犯了领地般的、一闪而过的焦躁。这是病征。
他竟然还没走?
我几乎贴着他的腰而过,他眸光如浸寒潭,寸寸刮过背脊,不由加快了步伐,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隐藏密信上。
等出了牢狱,第一次看到被茫茫大雪覆盖的皇城时,一股眩晕、恍如隔世之感潮水般涌来,背后那座吞噬我家族的庞然大物几乎令人窒息。
直到被天光刺花眼,我才缓过神,不解道:“小女不知大人何意。”
那好心衙役解释道:“你不用回去了。镇府司都指挥使容大人,暗中为你开了条生路。”
容大人……我呼吸凝滞,垂下眼睑,猜测成真。
传闻中的活阎罗,特务头子,沈家案亦是他在审。
在我心中,更是那个踩着前朝忠臣尸骨往上爬的刽子手!我掐着皮肉靠刺痛维持神智清醒。
要是他知道我前朝遗孤的真实身份…….
一抬头,眼睫毛沾了冰碴子。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天似乎都在晃。寒风灌入破烂囚服,冷得我那瘦小的身躯一哆嗦。
“那容大人可有何忌讳?或者,喜好?”我赶紧转移话题,试图了挖出他更多一手信息。
衙役道:“在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大人有重度洁癖,旁人不得近身三尺之内,否则……咳咳。”
“否则会死的很惨对吧。”我低头用靴子踢雪,抬袖掩面挡风。
衙役不再置一词,继续专注探路,不久,在皇城东门口停下。
眼前是巍峨耸立的城门,门外依稀传来嘈杂人声,挑担的、扛菜的,形形色色。
衙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道:“陛下天恩,念你年幼,饶你不死。”
“沈氏已除,你已被革除民籍。天下虽大,皆是王土,却再无你立锥之地。都督令,你之生死,自此与镇府司无关。”
我身形似是楔在原地,而他已猝然朝反方向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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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突袭,风雪夹冰雹砸下。打湿了全身头发衣衫。身体瑟缩,唯有伤处在隐隐绞痛。
脚步急促踢踏,街道人群如潮水般迅疾褪去,推车吆喝的、卖烧饼的、不论妇孺老少。
我任磅礴大雨淋湿全身,靠“职业病”理清搅乱如麻的思绪。
方才廷杖,表面伤势狰狞,实则未伤筋骨;还有公堂之上,他利索斩断被我抓过的衣角,似是遇到脏东西。那种无法掩饰的焦躁情绪是病理性洁癖的典型特征。尽管他藏的很好,表面上毫无波澜。
但这都无法解释他对我的异常行为。似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这个“罪臣之女”撇清干系。
这时,一辆华贵马车恰好哐当路过。
我震惊抬头,那衙役似是局促地掩面轻咳了两声,竟是方才那人?
而马车主子,容浔,用一种平静的、不带任何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看够了就上车。这京城很大,但除了我身边,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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